第9章 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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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有個清風倚,城西有個皓月滿
日色西薄,四爺與楚少爺一道出了門。
他此番未穿常着的那身紅衣,卻是改了件碧水的綢衫,襟擺繡兩撇疏竹,隐在漸行漸暗的秋霧裏,低調雅致。
馬車拐過街巷,搖搖晃晃軋過南街碎石板路,在馮家班戲樓外停下。
下車時,四爺方撩了襟,想摸索去扶架,卻見那楚家少爺擡手來請扶。倒也不覺殷切,只是他那
笑落在旁人眼裏,總有些別樣意味。
四爺便提着一口氣,踩實軸欄,自下了車。
楚少爺又碰一鼻子灰,讪讪收手。
一行人前後随着,上了廳樓右面小間。說是小間,卻無門無窗無簾無甚隔斷,好歹兩面紗幔,也
都只松松綁了束在廊柱上。權當是大夥兒坐在一處了。
這要人如何聽戲?四爺微皺眉。難不成是想佳音齊賞,衆衆同樂?
廳子裏昏昏暗暗,順着圍欄望過去,黑乎乎的滿是人頭,卻似紗霧了眼睛,當是對面也不相識。恰此時,臺子上悠悠兩點油火亮起,照開一方小小天地。
一個清麗悠揚的聲兒自帳末傳出:
“夜——盡了——”
似劍光劃破長空,似游魚靈快地穿梭深塘,那尾音經久不歇,絮絮如三月煙柳,萦繞周身。便是今夜撓人心肺的第一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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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上火光更明了幾分,惹得衆人聚焦,那個袅袅娜娜的影這才緩緩步出,寶衫麗裙,流光的珠翠,玉帶環佩,瑤華清靈。她行至中央,作出身段,在無數期盼的目光中,她唱——
“夜雨落,盡風蕭蕭,一縷寒燭不堪瞧。玉琴思音,衷腸偷付,今來換君一笑。”
凄凄幽楚,那低回的眼波,那絕美的姿态。只這一句,博得滿堂争捧,競相喝彩!
新詞新把戲,呵,還是如今的孩兒花樣多。
四爺端坐椅中,耳內是如潮的彩聲,眼裏是遙遠的光影。
忽而近前亮了一簇光,拉回思緒,他側眼去瞧,卻見那小楚少爺手執火折子,正開不知從何處捧
來的一盞香爐。
對方笑道:“聽聞四爺賞戲是要熏香的,原來有如此講究,先前是我無知怠慢了。”
四爺看看他,不知作何表情:“非是講究。”
那楚少爺一點兒也不見外:“那就當是我想吧。煙籠香繞,魂牽霧袅,不知此境中聽這出薄情
戲,該是何種滋味?”
四爺心中一刺,又轉過頭來看他。
火折子已滅,兩人視線相接,俱是在暗裏,只有臺上一層無力的淺光遠遠漫來,輕輕染上四爺柔和的輪廓。隐約得見他虛白的側臉,他骨挺的鼻梁,他淡漠相翕的唇,他深如潭淵的眼,然而眼尾那淚痣此刻卻看不真切。
一時無話,仿佛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片刻,四爺先撤開了目光。
臺上已唱至中場。臺沿上堆滿了戲客老爺們擲的花束,紅毯面兒的地,各樣色兒的花,襯着臺上紅巾翠袖豔麗缭亂。好一出後生才人的戲!
有人兜花來賣,護着顆微弱的光豆,到了二樓,挨桌挨席地問。好容易擠到這桌來,讓随侍的少年攔下。
四爺微側了頭去看,是一位顫巍巍的老母,身前兜挂一籃子花,真的如十月白、朱殷等都失水殘了,倒是軟絲綁的絹花,一朵朵藍的紫的,較那幾枝真的更鮮豔得好。
見他着了注意,老人忙不疊道:“各位金身的貴爺,咱家細兒嗓子漂亮,讨了您歡喜,買朵花賞吧。”
四爺點頭。探手去籃裏挑揀了兩枝紫絹。
正要拿起,楚少爺也伸手進來,暧昧地擦過他的,揀了餘下中最嫩的十月白。
末了,四爺将手中花遞給少年,示意抛下。楚家那位卻并不抛,拿在手中旋轉把玩,又湊到鼻下嗅嗅香氣。
仿佛細細品味過了,搖頭自說自話:“絹花雖美,終是死物,不及這真花味道。”
斜眼見四爺并不接招,又笑:
“真花當配真人,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四爺擔得起個真字。”
說罷,竟将花送到四爺眼下。
這邊碧水竹衣的人垂目,淡淡一睨,不知心中何想,竟收下了。道:“多謝。”
有禮有節,遜順有度。
接着,複又遞與了少年,只是這回道:“好生看護。”
對面贈花的人眉目一振,似乎受寵若驚,斂不住的笑意,便再無心看戲。
任它熱熱鬧鬧你吟我演何種悲歡引人入勝,那楚家少爺,只借着窸窸窣窣的暗,不時側眉,偷眼細尋身邊那人的輪廓。
此時此刻,日思夜念的人兒端坐目光中央,其餘所有,便皆黯然失色淪為陪襯。
爐中那一縷朦胧的煙似斷非斷,弱弱拂過他的眉眼,于是花聲喑啞,風月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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