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照顧我的嬷嬷說我眼下有痣,是苦命相,注定一輩子有流不完的眼淚。
她臉上倒是沒痣,但也不見得命有多好。十歲那年她偷盜我母妃的遺物被我發現,我将她交給了宮中掌管女性戒令的寺人,之後就再沒有見過她。
那一年,段涅娶了來和親的旬譽女人。
那個女人比我大四歲,叫阿骨娜,說不來夏語,也聽不懂夏語。她剛到藤嶺,段涅就将她身邊的人清了個幹淨,換上了自己的人馬。這年頭,公主皇子都不是好營生,難混。
我一邊冷眼旁觀着阿骨娜凄慘的處境,由她渡己,覺得自己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一邊又無比痛恨以及厭惡她,只因她分走了段涅對我的關注。
段涅只能看着我,也只能是我的。那會兒雖年幼,但這樣的念頭卻時有浮現。
我這個六皇兄,自幼身體不好,不受父王待見,但不知怎的,他對我倒是青睐有加,從小就很照顧我,讓我不至于在這吃人的宮中活不下去。
他于我如父如兄,我于他……一開始我以為我于他起碼也算個親人,但後來我知道自己想錯了,我于他不過一枚棋子,一尊傀儡,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我不是夏王的兒子,而是早逝的二皇子與母妃茍合生下的孽障,宮裏一度傳出了這樣的流言。
尚地的諸侯宋甫是我三皇兄段棋的外祖,每回見我都要提一句我的長相,說:“九皇子和二皇子當年長得真像啊。”
這老匹夫,就是想讓父王對我生厭。
我感到惶恐,更感到傷心,于是去找段涅,問他自己到底是不是夏王的兒子。
段涅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嘴唇沒有血色,眼瞳顏色也很淺,但沒人會覺得他軟弱可欺。
“你再說一遍。”他聲音很沉,語氣很穩。
我伏在他膝頭,聞言擡起滿是淚痕的臉,注視着他雙眸。
“我……”突然我就不敢說話了,他看起來沒什麽表情,眼神卻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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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住我下巴,微微擡起:“記住,你永遠是我的兄弟,大夏的皇子,父王的兒子,以後不準再說這種話,明白嗎?”
我怔怔點頭,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明白,明白了!”
這樣的段涅,危險而恐怖,讓幼小的我完全不敢像以往那樣對他撒嬌邀寵。
那時太天真,覺得他會那樣生氣是因為不喜歡我妄自菲薄,後來想想,他應該是反感我咋咋呼呼,像是要把這件事宣揚的盡人皆知才對。畢竟如果我不是夏王的兒子,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在他心目中,唯有齊方朔可與他比肩,更像他的弟弟。
那個燕地的質子,在我出生前便與段涅在深宮中相依為命,他二人相伴着從孩子長成少年,度過了整整七年。
我不止一次為此感到深深嫉恨,但時光無法倒流,就算再恨也毫無辦法。
也是我十歲那年,他倆毫無預兆地生了間隙。具體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段涅才新婚不久,就收到了燕地來的傳書,閱過後臉色難看,砸了很多東西。後來智深帶着傷回來了,跪在他面前認錯,被他一腳踹在傷口,吐了老大一口血。
踹得好啊!
我在旁邊看得心裏直泛冷笑,這禿驢,總是在段涅跟前瞎晃,有時看着段涅的眼神簡直叫人惡心,實在礙眼至極,要是段涅能幹脆殺了他就更好了!
可惜到最後段涅也沒殺了智深,還越來越寵幸他。
看樣子齊方朔對他來說也沒有多重要,還不如條咬人的狗。
我心中不忿,也只得默默隐忍。
不過段涅與齊方朔鬧僵,我心裏還是很爽快的。我才不管什麽儲君什麽奪嫡,最好段涅衆叛親離,誰也不要他,只有我陪在他身邊,這樣我就高興了。
齊方朔幾年前朝觐時,送了個琉璃盞給段涅,東西是好東西,段涅也很喜歡,平時碰都不讓我碰,但我偏偏看它不順眼,趁他們吵架,我找了個機會把它砸了。
砸得稀碎。
砸完我就想跑,被段涅抓個正着。
他目光掃過琉璃盞的殘屍,就說了三個字。
“你做的?”
我被他抓着手腕,掙脫不開,心裏又害怕又興奮,咬着唇一言不發。
我們互相對視片刻,他聲音又沉了幾分:“說話。”
我瞪着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名慷慨赴死的英雄:“我做的!”
段涅二話不說揪着我到榻邊,将我按趴在上面,取過一旁戒尺就抽在我屁股上。
他打了十幾下還是幾十下,當時光忍着痛,沒數。我一個痛字都沒喊,差點将一口牙咬碎,等段涅打完,我已是滿身虛汗。
“知不知道錯了?”段涅邊打邊問。
我不回話,仍和他倔。
最後打到戒尺都斷了,我趴在榻上一動不動,還是不認錯。
段涅氣得把斷尺一扔,叫來仆從為我清理傷口,随後用車将我擡回了宮,對外人就說我是在他府上摔傷的。
那幾天我趴在床上痛不欲生,幾乎有種下半輩子再也站不起來的錯覺。
偌大的寝宮空空蕩蕩,段涅是真的生了我的氣,要放着我一個人孤零零等死了。我無比凄楚地想着,眼淚不争氣地流了下來,緩緩落入嘴裏,又苦又鹹。
遲早有一天我要殺了齊方朔,殺了智深,殺了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殺了,都将他們殺了!還有段涅,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後悔!我在心中暗暗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