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齊方朔離開前曾要求單獨與段涅談話,我同意了。

老實說我并不怕他反水,幾年前的齊方朔或許無堅不摧,但是現在,想擊垮他太容易了。他有了牽挂,也就有了弱點——他那年輕的情人和孩子。不過這弱點也是逆鱗,十足危險,碰觸了弄不好就要兩敗俱傷,所以我并不會輕易與他為敵。

我讓他與段涅在內室敘舊,自己在外間飲茶。

他們足足談了一個時辰,我也等了一個時辰,身前的茶水從熱到涼,漸漸在掌心失去溫度。

期間我一直望着窗外風景,腦袋裏卻一片空白。

齊方朔出來的時候,我示意他坐下,再與我談一談。

“段涅現在很不好。”他一開口就直擊重點,弄得我一大串客套哽在喉間,又原路咽了回去。

我自然知道他很不好,多年謀劃前功盡棄,親自養大的小崽子臨陣倒戈,連保命的靈珠都給奪走了……

我不住摩挲手中杯盞,最終憋出三字。

“死不了。”

死不了,活不好,反正就那樣吊着,哪天我膩了,就送他走。

齊方朔冰雪般的容貌半分不動,聞言又道:“陛下想好了嗎?這條路既遙且險,非超凡毅力者不得走至終點。”

我點點頭:“想好了。”

齊方朔微頓,目光沉沉注視着我,像在揣測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居高位者,一切以國為重,以社稷為先,斷絕私情,斷絕己欲,你能做到嗎?”他步步緊逼,言辭犀利。

“你不信我能做到?”我冷下表情,“并非只有段涅才能做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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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方朔神情淡淡,并不告罪,卻也沒有再問出讓我不悅的問題。

“希望如此。”

随後他與我請辭,說明天要回封地。

我們本來也沒有什麽好聊的,談論了些今後大夏要實施的政策,沒一會兒他便走了。

我一個人在桌邊撫着茶盞又坐了片刻,看了眼靜悄悄的內室,終究沒有進去。

那天齊方朔到底和段涅說了什麽,我無從得知,也許是勸他隐忍,也許是和他商量着怎麽逃出我的魔爪,誰知道呢。

天氣慢慢回暖,由于我嫔妃中有一人懷孕了,我不再時常往段涅那邊跑。這将是我第一個孩子,還可能是第一個皇子,因此我十分看重。

懷孕的女人叫趙媛,是大氏族的女兒,我只寵幸過她一次,沒想到這麽巧就懷孕了。

記得那天我與段涅吵了一架,心情奇差,喝了不少酒,在宮裏漫無目的的瞎晃,結果就晃到了趙氏的住處。

那會兒遠遠看到她,有瞬間竟将她錯認成了段涅。

他們的眼睛實在太像了。

一夜春宵,那晚過後我沒再踏足趙氏的宮殿,不久卻傳來了她身懷龍種的消息。我開始頻繁去看她,有時候和她聊聊天,有時候會用上一頓飯,不算特別親近,但也不曾冷落她。

朝堂上都在傳,等我守孝期滿,是不是就要封她為後。

他們想太多了。

期間我也去看了段涅幾次,有次忍不住将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我要做父親了。”

他對着棋盤自弈,執着棋子恍若未聞,沒有理我。

“我希望他長得像他母親,趙氏有雙漂亮的眼睛,特別像皇兄。”

他聞言落下棋子擡頭看向我,道:“你可別後悔。”

為什麽我要後悔?我只當他說氣話,沒放心裏,之後又纏着他說了些話才走。

“陛下?”

我回過神,見趙氏一雙美目正專注地看着我,手裏遞上來一杯沏好的香茗。

我微笑着接過,問:“這次是什麽?”

“洛神花。”她的腹部高聳,臉卻不見浮腫,仍然是清麗脫俗的容貌。

我真的很喜歡她的眼睛……

她可能也注意到我總愛盯着她眼睛瞧,掩唇笑道:“陛下又看呆了,臣妾的眼睛有那麽好看嗎?”

“好看。”我溫柔地撫摸她的眼角,“你的眼睛非常美,我很喜歡。”

要是另一雙眼睛也能這樣專注地看着我,眼裏只有我的倒影,那該多好。

我知道是奢望,但總忍不住一再妄想。

人啊,有時候就是賤,越得不到的越想要,越看不上你的越想做一番成就讓他刮目相看。其實有什麽關系呢?這一輩子又不是為了別人活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我對後宮裏的女人并不熱衷,偶有臨幸,但都沒有留下子嗣。趙氏即将成為我長子的母親,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就在我思考要怎麽封賞她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那晚晚膳後,我與趙氏一如往常坐在榻上邊飲茶邊閑聊,她突然說見我連日勞累,神情疲憊,想為我按下穴位解乏。

她之前也曾給我按過腿,我并沒有起疑,點頭同意了。

“陛下最近還頭痛嗎?”

“好多了……”我之前經常熬夜處理奏折,因此染上了頭疾,偶爾犯來疼痛難忍,趙氏知道了便寫了張方子給太醫,讓太醫配置,吃下幾貼後果然十分有用。“你的方子很管用,哪裏來的?”

“家父從前也有頭痛的毛病,這方子是花了大價錢尋訪名醫,經年累月吃下來效果最好的配方。也是巧,我怕将來自己或自己的孩子也有這毛病,就給背下來了。”

“原來如此。”趙氏的手法相當溫柔,按着穴位上酥酥麻麻的,沒一會兒就升起一陣困意。

“我沒想到這頭疾我沒遺傳到,他的兄弟卻遺傳到了……”

話音未落,一股殺意撲面而來,我驟然睜眼,将已在頸邊的尖利發簪一把截住。

趙氏的力氣出奇的大,一改她給我的柔弱印象,愣是劃破掌心将磨尖的簪子紮進了我的脖頸。

我感到一陣刺痛,擡腳掃向趙氏,手一揚将桌上茶盞掃落地面。

瓷器破碎的聲音驚動了屋外的人,第一個沖進來的就是劉公公。

趙氏被我踹倒在地,發髻散亂,臉色慘白,被魚貫而入的虎贲衛毫不留情按在地上。

“陛下!”劉公公湊到我身邊,焦急地詢問我傷勢。

那簪子紮的不深,也沒有紮到要害,我用沒受傷那只手将簪子猛地拔出,再接過劉公公手上帕子按在傷處。

血順着脖子流入衣衫,又黏又熱,右手淌着血,火辣辣的疼,但這些都沒有趙氏的一句話給我的刺激大。

“段姽,你殺兄弑父,違逆人倫,将來必不得好死!”

我的手在顫抖:“你是誰?”

我的牙齒也在顫抖。

趙氏的眼睛那麽像段涅,那到底是巧合,還是因為……血緣?

“哈哈哈哈我名段櫻,是厲王段棋之女。”她狼狽地趴在地上,神色卻透着倨傲與刻毒,“我是你的侄女呢,九皇叔!”

震怒,或者是失血,讓我眼前發黑,往後不自覺退了兩步。

我感到渾身發冷,那種惡心和憤怒,我已經許久都沒有感受過了,上次這樣,還是我知道了智深那禿驢對段涅的龌龊心思。

我把段棋的女兒,自己的親侄女給睡了。

為了刺殺我,她不惜懷上我的孩子,就為了讓我放松警惕。

好惡心,好想吐……

這樣想着,我将臉撇向一邊幹嘔起來。耳邊是段櫻瘋狂的叫罵,她罵着我的薄情,罵着我的冷血,更罵着我對他愚蠢的令她反胃的寵愛。

“快宣太醫!”劉公公尖着嗓子不知在差遣誰。

腦袋裏嗡嗡的,周遭聲音一下子像是離我遠去。

“把她押下去!!把她押下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失控地吼道,“殺了她!”

腦海中突然閃過那天段涅意味深長的話語:“你可別後悔。”後悔的到底是什麽?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些什麽,就等着看我的笑話?

現在想來,他那時的眼神明明冷漠中藏着嘲弄,我卻到此時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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