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雨傾盆而下,雷電裹挾着烏雲在九霄之外翻滾咆哮,猶如一尾猙獰的獸。

“陛下,當心龍體啊陛下!”

我一把推開劉公公想要撐過來的傘,在大雨中往段涅所在的鳳梧宮疾行。

就算已經包紮妥當,脖子和手上的傷口還是隐隐作痛,絲絲縷縷提醒着我它們的存在。我雖囚禁了段涅,拔去了猛虎的爪牙,但我知道他不可能一個有用的暗線都沒留。在這座深宮中,我的身邊,說不定就有他的人存在。

之前我不在乎,是因為他們帶給我的威脅并不大,留着也并無不可。可現在,段涅知道了我都不知道的事,還眼睜睜看着它發生,陷我于如今境地,讓我如何還能再無視下去?

我不顧天子威儀,渾身狼狽地出現在殿門外時,宮人們應該是沒想到我會這樣來到,皆面露驚異,匆匆跪下行禮。

劉公公一行識相的沒有跟上來,立在了更遠的地方。

“陛下,可要通報鳳王?”守門的宮人小心問道。

“不必。”我揮退他們,來到門前,一腳踹了上去。

室內點着昏黃的燈,還有熏香也掩不住的濃郁藥味,讓我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十歲以前。段涅還沒得到碧虹靈珠,身子一日日衰敗下去,連我都能覺察到萦繞在他身側的死亡氣息。

那時候宮裏甚至開始準備他的棺椁,仿佛他的死已經不可避免。

我去看他,哭着撲進他懷裏,問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像母妃那樣離開我了。他擦去我的眼淚,讓我不準哭,面容蒼白卻目光有神,讓人不自覺去相信他、依靠他。

“皇兄,你若走了,我可怎麽辦?”我哽咽着道。

段涅撫着我的發,唇邊勾起抹笑來:“我死了,你以為你能活多久?沒兩年你就會被這吃人的皇宮啃得渣也不剩。”

他臉上雖帶着笑,那話卻讓我透骨生寒。但他說得還不對,沒有了他,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的。

“皇兄,我不要你死!”實在憋不住,我又對着他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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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涅這次沒再為我拭淚,他像是觀察着什麽有趣的物件般,黑眸細細打量着我,那目光甚至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最終他嘆一口氣:“我其實,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了……”被吓得縮回去的眼淚剛要決堤,就感到他輕輕點了點我的淚痣,繼續道,“但若我這棵大樹倒了,你這叢菟絲子恐怕就要無所依靠、命不久矣了。所以,我會再想想辦法。”

而他的所謂“辦法”,就是迎娶旬譽公主為妻。

阿骨娜的嫁妝裏有顆絕世靈珠,是旬譽歷代皇後傳下來的珍寶,長久佩戴能使人延年益壽、滋養五髒。而他得到那靈珠後,果然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

回憶結束,我緊了緊身側系着的碧虹靈珠,大步跨進室內。

“都滾出去!”我冷聲道。

幾個正在掌燈與掌香的宮人聳然一驚,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很快垂首弓腰着退出了殿內。

屋外是瓢潑大雨,屋內是一燈如豆,兩個庸人。

段涅穿着一件素色的袍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鶴氅,正倚在塌上看書。

塌就安置在窗下,光線最是充足,他一向是喜歡在那個位置看書的。多年前對我說下“我這棵大樹倒了,你這叢菟絲子恐怕就要無所依靠”的,也正是在這座殿中。

現在,我們仍然互相依偎着,我卻早不是當年那柔弱可欺的藤蔓。我已靠着吸取大樹的血肉養分蔓延繁衍,龐大到再也不能輕易被人擺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慢慢走向他,語氣是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平和。

段涅翻過一頁書,沒有回答,或者說……默認了。

我揚手将他書打落:“回答我,你是不是知道段櫻的事?”喉嚨裏艱難擠出字句,“她,是你送進來的嗎?”

他終于擡眸看向我,還是沒說話,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真的想我死嗎?你就那麽恨我嗎?說話啊!”

為什麽不反駁?為什麽?!

我一把揪住段涅整潔的衣襟,被雨水浸透的繃帶透出血水,頃刻弄污了他素白的袍服。

因為淋雨的關系,一直有水珠滾落到我臉上,大多是冰冷的,此時卻有一行滾燙的水流沖刷而過,落進層層纏繞的傷處,痛徹心扉。

“放開。”段涅的忽然握住我的手掌,一點點将我的手扯離他的衣襟。

春雨寒涼,我渾身發冷發抖,他的體溫卻也沒比我高到哪裏去。

“我提醒過你。”他慢條斯理整理着他的衣袍。

我聞言慘笑出聲:“你根本沒想讓我覺察,你就是要報複我,要讓我傷心絕望,讓我嘗盡悲苦!”

段涅看着我的樣子像在看一名蠢貨,“不然你以為呢?”他整個人無處不透露着這一訊息。

我暴怒,兩指鉗住他下颚,逼他正視我:“很好,你硬要如此,咱們就走着瞧!”說完我将他慣到塌上,居高臨下俯視他,“段涅,現在換你依靠我而活。”

他躺倒在寬大的塌上,病氣的臉頰上留下兩道刺目的血痕,看我的眼神陰鸷銳利,像要在我身上戳上百個洞。

我與他互不相讓地瞪了會兒,他幹脆閉上眼,不再看我。

他沒說,但讓我“滾”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我帶着怒氣而來,又帶着怒氣而去。

因為受了傷加上又淋了雨,當晚我便有些發熱,但好在不嚴重,只是人稍稍有些昏沉。

睡前,劉公公讓禦膳房做了碗姜湯給我去寒氣,正一口灌下要将碗遞還給劉公公,殿外着急忙慌來了一聲通報。

宣了人進來,就見一小太監連滾帶爬撲到我面前。

我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想着該不會是段涅那邊出了什麽事。

沒想到小太監卻說,趙氏在行刑時,本該一屍兩命,不知怎麽竟産下一名男嬰。

“哐當”,碗脫力墜落,摔破一個口子,滾着圈在地上慢悠悠發出響動,更添了這死一般寂靜中的詭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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