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就像還在夢裏沒有醒來,這個夢如此荒誕又如此美妙,可身體上傳來的疼痛又清晰地告訴我這并非夢境。
段涅猝然察覺到我醒了,只是微微一愣,手指自然地放下,那縷白發便也跟着飄然墜落。他的臉上并沒有被我抓現行的驚慌失措,更不曾有一絲的窘迫難堪。
這個人從來都是如此,就算最落魄的時候也要維持皇室的雍容,什麽事在他眼裏都不足以大呼小叫,為數不多的幾次失态我掰着手指都能數出來。
第一次是智深瞞着他動了齊方朔的人,第二次是知道被我下了纏綿的時候,第三次,便是這次。
我與他就這麽四目相對,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可能覺得氣氛實在古怪,段涅淡淡開口道:“感覺如何了?太醫為你清了餘毒,手還要養一段日子,但已經沒有大礙。”
我動了動手臂,那裏被綁的跟個粽子般,一動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痛。
“嘶!”我咧嘴痛呼,對着段涅道,“好痛呀……”
他皺着眉一把将我按住,斥道:“亂動什麽!”
他的右手仍纏着那串佛珠,我擡起沒受傷那只手,牢牢覆于其上,道:“這樣就好,你讓我摸摸,我就不痛了。”
要是放在幾天前,他是怎樣也不會肯的,可是今天大概是看我傷得這樣重,竟默許下來。
我牽着他的手移到胸口位置,說笑道:“果然就不痛了,皇兄真乃我的神藥。”
這當然是騙他的,我的手臂火燒火燎的痛,消耗着我的精神,讓我忍不住閉上眼要再次睡過去。
“行刺那女子名喚趙婕兒,是二皇兄生前定下的皇子妃,名門大戶出身,本與二皇兄是一對佳偶。只是還沒等她過門,二皇兄便晏駕了,此後她一直未嫁,人也瘋瘋癫癫。我已叫人将她押進了獄城,包括她的族人和府中奴仆都一應嚴加審問,至今還沒有線索。”
段涅的聲音十分好聽,要不是這內容讓人如芒刺在背,我真想伴着他的話語聲沉沉睡去。
我閉着眼道:“他們既然選了她,就不怕被她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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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
“這兩年間,我經歷過數場刺殺,雖然絕大部分刺客都當場殒命,但也慢慢摸出些門路。”我一頓,睜開眼看向段涅,“還記得康老嗎?”
“……自然記得。”
我心中一緊,怕他還記恨着我殺了他的人,但看他神色自然,也只能暫且将一顆心放回原位。
“與康老一同密謀将段櫻送進宮的,據說是個姓宋的年輕人,稱段棋為舅父。他自诩段棋與宋甫血脈的後人,籠絡了兩者的殘餘勢力,将他們聚攏成一股,這些年不時便會生出些幺蛾子,令我煩不勝煩。”
當年段棋太過急功近利,與宋甫相勾結,妄圖逼迫我父王立儲。可我父王那個人,軟硬皆不吃,管你之前是不是他寵愛的皇子,只要威脅到他王權的一律棄之如敝履。很快,段棋便被父王厭棄,連着宋甫也遭了罪。
那時候,父王在人前便開始展露他對我的寵信,一副要立我為太子的模樣,可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他又一次的制衡之道。
先帝非治國明君,但他卻将一套權術陰謀玩弄的很好。
段棋不願再等,徹底顯露他的狼子野心,聯合有不臣之心的幾位諸侯與境外的旬譽人裏應外合想要攻陷大夏。
一時烽煙四起,各路諸侯前來勤王,齊方朔更是首當其沖帶領燕軍抗擊旬譽。
而我被父王封為先鋒,率領王師與宋甫的尚地軍隊抗衡,最終一箭将宋甫老賊射落馬下,致他傷重不治。很快段棋等人也紛紛兵敗,旬譽退兵,一場浩劫這才得以平息。
他們恨我,若非是我殺了宋甫,致使叛軍人心潰散、功敗垂成,這天下局勢說不定就要改寫。
“殺了你,他便擁有了無上威信,足以東山再起。”段涅只需稍加點撥,便想通了其中道理。
“如今九侯中,正值壯年的也唯有燕、尚、嵬三位諸侯,其餘不是奶娃娃就是老頭子,偏偏燕地和嵬地一個在大夏極北,一個在大夏極南,紛紛看守着大夏的門戶要道,輕易不得離開。若我死了,段辛繼位,難保像旬譽這樣的番邦方國不會再起賊心。”說着說着,我不禁皺起眉,真心實意憂愁起來。
這次祭天大典無疑又是宋黨的一次陰謀,這兩年裏雖然不時也會有刺殺行動,但這樣激烈的還屬頭一次。他們俨然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我久久不聞段涅的回應,擡眼去看他,就見他灼灼注視着我,眼裏似乎帶着欣慰。
“你真是長大成人了。”他感慨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發頂,像對小孩子那樣,“不過這些事等你傷好了再說,你現在還是以養傷為主。”
他對我少有這樣溫柔的時候,叫我眷戀不已。
我再次閉上眼:“那皇兄陪在我身邊,直到我睡着再走……好不好?”
握在掌中的手指顫了顫,過了會兒,只聽段涅低低說了三個字。
“知道了。”
從前只看到他的嚴厲,覺得他對我漠不關心,甚至冷酷無情。可在發現他其實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愛護我對我關懷備至後,一切便驟然不同了。
他待我太好,而我待他……太壞。
我昏昏欲睡:“皇兄,你說過……在皇宮不想叫人欺負,就要奪得最高的那個位置。現在我成功了,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了……你信我。”
過了會兒,段涅的聲音響起,似乎帶着絲無奈的戲谑。
“欺負我最狠的不正是你嗎?”
我已經要睡着了,但仍是勉力回他:“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一個舞姬之子,從小便被趕到皇宮最偏僻的角落過活,不靠天不靠地,全靠段涅這藥罐子六皇子的接濟看護,才能勉強在殘酷的宮中生存下來。
明明那時候他自己的處境也不算好,卻任是将我養成了一副任性妄為的性子。
這些我懂的太晚,但好在不算無可挽回,以後我都會加倍的待他好,再不讓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