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愛是我的根據
徐曼回到中山的那天恰逢周末。一夜纏綿,徐曼和田小蕙在慵懶裏迎來屬于她們兩人的第一個早晨。冬日暖陽穿透薄紗窗簾,光線在雙人床上劃出一個柔和三角形。徐曼的手機準時在7:07響起像是松濤又像是海浪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扭動身體,快速地從被窩裏伸出一只胳膊,在枕頭邊摸索到手機停止了鬧鐘,生怕吵到了身邊的田小蕙。而田小蕙此時也醒了,就在徐曼的胳膊從摟抱中離開的那一刻。
“徐曼,你今天有啥事要辦嗎?”惺眼朦胧的田小蕙問道。
徐曼回過頭去,剎那間腦海裏浮現出吳曉蘭寧靜的面容,這使得她伸出的手有那麽一絲自己才察覺的猶豫。“不,小蕙,我啥事也沒有。”徐曼把手搭在小蕙的肩膀上,“我的鬧鐘是常設的,昨晚忘了關閉,看把你給吵醒啦!”
“我想多睡會兒!徐曼,你要是睡不着,就起來去弄早餐,弄好了來叫醒我。讓我再眯一下。”
“小蕙,我全身都還發軟呢,不想起床,要賴床咱兩就一起賴。”
“好呀,那回來吧。”田小蕙說着,掀了一下羊絨被,做出迎接的姿态,其實徐曼壓根不曾離開。就這麽一個輕微的動作,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從縫隙中看見了彼此赤誠相對的身體。她們當然不是望見,而是在一剎那感覺到了。這種感覺太離奇,尤其是田小蕙,她恍若隔世,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經歷了怎樣的變化。田小蕙的心裏或許有幾分羞怯,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能不發軟嗎?瞧你昨晚那個折騰,我被你折騰得夠嗆!”
“你好沒羞呀!小蕙,是誰騎在人家身上不肯下來,還說我折騰你。”說話間,徐曼搭在小蕙肩膀上的手順勢去撓小蕙的腋窩,小蕙猝不及防,收緊肩膀左右掙脫,兩條腿使勁蹬踏床鋪,沒幾下就把兩人共眠的羊絨被拉扯到了腳下,于是完全袒露了彼此。兩個人瞬間驚呆了,撲棱一下都坐了起來,原本是要拿被子遮掩身體,卻不約而同地側身相擁,當她們的發際淹沒在淩亂的發絲中,熱烈的舌吻突破了雙唇的界線,躺下時誰的一只手抓住被沿,羊絨被像披風一樣徐徐伸展,半遮半掩。喘息裏田小蕙幽幽地說,“徐曼,你能告訴我我是怎麽回事嗎?”
“啥叫你是怎麽回事?”徐曼回了一句,不等回答就用熱吻封住了小蕙的嘴巴。田小蕙用手在徐曼的後背輕輕掐了一下,扭動一下面龐,讓自己的嘴巴解放出來,“你還讓不讓我說話了?”徐曼這才放開小蕙,“行,你說吧。”
田小蕙擡手收起自己灑落的頭發,然後又撥開徐曼面頰上的發絲,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徐曼,“我從來都沒留意過同性戀這回事,好像壓根就沒這回事。直到你上次出差來中山,跟我說你是因為性取向不同才跟楊廣志離的婚,你知道我有多震驚嗎!徐曼,在這之前,同性戀對我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也根本沒想象過。可是徐曼,轉眼之間我就跟你在一起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呀?小蕙。”徐曼訂住小蕙的眼睛,做出又要去吻她的姿勢。
“徐曼,你正經點行不行?認真聽姐說話!”田小蕙裝出要生氣的樣子。
“田小蕙!從認識你到現在,我就從來沒有叫過你‘姐’,別指望我會這樣叫你,以後也不會。但是小蕙,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姐知道。叫不叫随你,我就是你姐。”
聽了田小蕙這句話,徐曼臉色驟變,聲音都發抖了:“小蕙,你,你的意思是說你只會像一個姐姐那樣跟我好嗎?”
田小蕙發現了徐曼的變化,她無限憐惜地撫摸着徐曼的臉頰,說道:“好了,好了!看你都想哪裏去了?我不要求你叫我‘姐’了。”
“小蕙,這不是稱呼的問題。你本來比我大一點,從年齡上說我們是姐妹,歷來就是好姐妹。可是,我不願意我們僅僅是姐妹。”
“徐曼,我懂你的意思。別瞎擔心,你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還不是怨你自己,人家還在那‘而且’呢,你就要來騷擾我。”
徐曼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仿佛是在庭審中聽候法官的宣判。作為職業律師,她自然在意每一個案件的結果,然而沒有哪一次會像此刻這般,她屏住呼吸,準備全力捕捉田小蕙的話語将要傳達的信息,猶如生死攸關。
田小蕙卻笑出聲來,“你這是幹嘛呀!徐曼,得,我看還是先親熱一下比較好點。”田小蕙把徐曼擁進自己的懷裏,雙手緊緊抱住她,察覺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田小蕙的臉上挂着笑意,眼眶中卻已經噙滿淚水,“對不起,徐曼,我把你吓到了。我必須馬上告訴你,我也愛你,像你愛我一樣地愛你。”
聽了田小蕙的話,徐曼終于忍住不哭出聲來,像一個萬般委屈的孩子,如泣如訴:“小蕙,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那時你還在婚姻之中,我不敢靠你太近,怕自己情非得已損害了你。在武漢這幾年,我以為自己可以離得開你,甚至以為自己可以愛上別人,卻只是蒙蔽了自己。你知道嗎?小蕙,你離開老丁後,我經歷了短暫的猶豫。當我試探性地告訴你我想回中山,你那麽爽快地回答我,‘回來吧,徐曼,放心好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收到你這句話,我無法再安心留在武漢。雖然我知道你離婚跟同性戀不是一回事,之間不止萬水千山的距離,可是我願意冒險一試,而且……”
“徐曼,我還沒來得及說我的‘而且’,你怎麽也‘而且’上了?不過,你已經感動到我了,而且我要告訴你,我要說的‘而且’,跟你剛才‘而且’之前說的話有關。你先別說你的‘而且’,且讓我說說我的‘而且’吧!”
徐曼并不知道田小蕙要說的‘而且’是什麽,不過她現在放心了,不擔心田小蕙的‘而且’,倒是她自己的‘而且’真要說出來,還需要很大的勇氣。所以她表示會乖乖地聽田小蕙說完‘而且’。
于是田小蕙說道:“徐曼,我們都不哭了,好不好?正像你說的,我跟丁建軍離婚,不是因為我是拉拉,而是因為我和他的婚姻太令人痛苦。這種痛苦讓我喪失了對男人的好感和信心,就連平素早已熟悉的男同事以及那些令人敬重的男人,在我眼裏突然都變得像畫皮一樣,我不敢再信任他們。我當然不能說人家是衣冠禽獸,可我怎麽覺得他們骨子裏都跟丁建軍一個德行!我也知道,我這樣想肯定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可我就是不能不這樣想。你說徐曼,他們男人追求女人,找女人結婚生孩子,是不是只要是個女人就行了?難道愛一個人,不是首先愛一個具體的、特殊的,也就是唯一的一個人嗎?假如這個人碰巧是跟自己相同性別的人,兩個男人就叫同志,兩個女人就叫拉拉,只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會是兩個異性的人相愛,結了婚就叫夫妻。從這個角度看,在愛的意義上,同性戀和異性戀真的有那麽大的區別嗎?就比如說我自己,剛從婚姻的廢墟裏走出來,腦子裏并沒有同性戀的概念,卻一下子就跟你在一起了,這看起來非常離奇,然而我并不覺得……嗯,讓我想想用個什麽詞好呢?哦,‘怪異’,對,就是這個詞,我不覺得怪異,好像我本來就應該跟你在一起。而走進男人的世界,傻乎乎地去跟丁建軍結婚,不過是我年少無知犯了一個錯誤。徐曼,還是你幫助我及時改正了這個錯誤。我是本地人,無形中很多顧忌,我和老丁早就貌合神離,可我思前想後,總是顧慮重重,竟然和他湊合過了那麽久!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缺乏你那樣的勇氣。徐曼,我愛你,因為你有勇氣,我要用你的勇氣來愛你。”
現在被感動到的人是徐曼。她無論如何想不到,作為一名資深拉拉,也就是早已明确了自己的性向,并且欣然接受自我認同的女同志,她其實并沒有真的理解同性戀。常規的性向是男女相愛,而女同就是女人愛女人,她的認識不過如此。田小蕙一番話,令徐曼感到從未有過的羞愧,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未曾從純愛出發,去辨識異性戀與同性戀之間的分野。而田小蕙并不覺得自己是拉拉,但是,她在生活的苦水裏醍醐灌頂,辛酸釀成美酒,苦澀因愛芬芳,她用自己一雙明亮的慧眼發現:在這個世界裏,愛才是出發點,才是本質,是唯一的原因,而異性戀和同性戀不過是形式區分而已。的确,徐曼不乏勇氣,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可是跟田小蕙相比,徐曼覺得自己那份勇氣不過是彰顯出武漢女人的彪悍,匹夫之勇而已。
“小蕙,我發現自己挺自私的。”徐曼無比認真而又無比痛心地說道。
“大早晨的,你這是怎麽啦?”田小蕙大惑不解地問,然後伸出胳膊拉扯徐曼,讓她更靠近自己的胸懷。而徐曼的身體像是有意抗拒,仿佛自己不值得田小蕙如此關愛。
“小蕙,我真是這樣覺得的。我因為心裏愛着你,只怕得不到你,怕你不是拉拉,那樣的話,你就不會愛我,我們就無法生活在一起。你不知道,這世界留給拉拉的路太崎岖太狹隘了。有些姐妹明知道自己是拉拉,卻不得不勉強自己跟男人結婚。假如你是拉拉,我知道你不會這樣,所以,我就盼望你也是拉拉,這就像指望彗星改變軌道一樣,如果你不是,根本就不可能改變。你剛才的那些話,讓我覺醒并開始懷疑自己,我究竟是愛你多一些還是想你愛我多一些,你說的才是真谛,假如我愛你,愛,而且惟有愛,才是根據。小蕙,我這麽自私,你還會愛我嗎?”說完這些話,徐曼怯生生地望着小蕙,這哪裏還是那個銳利的職業律師!
“徐曼,假如愛是自己的根據,那我就不管你是不是自私,愛你,就會愛你。再說,我不覺得拉拉的路線就那麽狹窄,你想想,愛一個人,就愛那麽一個人,不管他是同性還是異性,機會是一樣的多,也一樣的少,一樣的容易,也一樣的艱難。虧你還是代理了那麽多離婚官司的律師,異性戀裏的傷痕累累,你見過的還少嗎?”
田小蕙的話讓徐曼豁然開朗,她情不自禁地抱緊小蕙,贈送了一個長長的親吻,然後說道:“小蕙,我感覺更加愛慕你了!哦,對了,你說了那麽多,你的‘而且’到底是啥呀?”
田小蕙詭異地撇嘴一笑,“難道我沒告訴你嗎?徐曼,你別管我是不是拉拉,我拉拉起來不僅快如閃電,而且…而且我發現,拉拉的愛原來那麽好玩那麽甜美那麽滿足!”
“這就是你的‘而且’?”徐曼問。
“不然呢?”田小蕙答。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讀者,請跟我一起從這裏出發,跟随作品中的兩位主人公,身臨其境地經歷一場百合純愛之旅~本章節裏,田小蕙其實提出了一個可能理論上無解的問題,即:性/愛,究竟是先性後愛,還是先愛後性,類似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