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美麗的相約
周末臨近下班時,徐曼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請問是徐曼嗎?”
“是。我是徐曼。請問哪位?”徐曼答道。
“我是周麗娟。我想跟你單獨見個面,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周麗娟問。
“方便的。請你說個時間吧。”徐曼答。
“明天上午十點,田心公園門口碰頭可以嗎?然後一起走走。”周麗娟建議。
“沒問題。我們明天見。”徐曼說。
“好的。再見。”周麗娟挂斷了電話。
徐曼立即私信給田小蕙:“小蕙,快點回家做飯,我有要事相商。”
“我這就走。啥大事呀?”田小蕙發了一個驚訝的表情。
“周麗娟約了我明天見面。”徐曼加上一個忐忑的動畫。
徐曼處理完案頭工作回到家,田小蕙已經做好了晚餐。徐曼在玄關處放下手袋便直奔餐桌。“洗手去。”田小蕙正準備盛米飯,随口命令道。徐曼只好站起來,去盥洗室洗了手再回來坐下,“我着急跟你說話,一下子忘了。”沒等動筷子,便又問道:“小蕙,快說說看,周麗娟為什麽要見我?”
“不會是跟勞動局官司有關吧?”田小蕙說。
“不會。官司上我們是原告和被告,各顧各的,通常不會彼此接觸。而且她約我在田心公園見面,明顯是私人會晤。”徐曼解釋道。
“會不會是嬌嬌有啥事?”田小蕙猜測。
“從她語氣上感覺也不像。再說,就算嬌嬌有啥事,她可能會讓楊廣志聯系你,不大會直接找我的。你說是不是?”徐曼說道。
“嗯。有道理。那就是她自己有事找你。”田小蕙即刻又做了否定:“不會的。她自己能有啥事找你?哎,徐曼,別去猜了。我覺得周麗娟主動找你總歸是好事。快吃飯吧,否則菜都涼了。”
“小蕙,我有點小緊張。”徐曼說。
“緊張什麽?用不着。周麗娟找你,要麽跟楊廣志有關,要麽跟嬌嬌有關,到時候你随機應變就是。”田小蕙說。
“我還是緊張。小蕙,明早你負責起來做早餐,我吃飽了可能就不緊張了。”
“這明顯就是跟我耍賴嗎?行了,我看你把晚飯吃飽先吧。”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徐曼抵達約定地點。外面風和日麗,但她沒有下車,就坐在駕駛室等待。差五分鐘十點,一輛棗紅色東風日産骐達駛入停車場,随即見到周麗娟。徐曼沒有想到的是,周麗娟繞過車頭走到副駕位置,打開車門接出了一個小女孩,那正是徐曼的女兒嬌嬌。徐曼立即下車,快步走向周麗娟母女。
“我見今兒天氣這麽好,帶嬌嬌出來走走。”周麗娟一手牽着嬌嬌,見到徐曼并未先致問候,好像兩人早在一起了似的。但她回頭為嬌嬌介紹道:“嬌嬌,這是徐曼阿姨。”
“阿姨,早晨。”嬌嬌說。
“嬌嬌,早晨。”徐曼同樣使用當地慣用的問候語。
“周……女士,”徐曼稱呼起來有些別扭,磕巴了一下:“我們進公園吧。”
“叫我阿娟吧。你瞧,我都未經請示對你直呼其名了,真不好意思。”周麗娟說道。
“我才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帶女兒來,所以沒準備禮物。”徐曼趕緊說。
“我就是怕你客氣才不說的。好了,我們進去吧。”周麗娟交代嬌嬌道:“嬌嬌,你一個人別跑遠了,媽媽跟阿姨說說話,我們在後面跟着你。”
周麗娟在嬌嬌的親生母親面前,如此順乎自然地自稱媽媽,徐曼不僅不覺得僭越,反而感到暖意融融,并産生了對另一位母親的極大信任。她沒有了上一次在這裏見到嬌嬌時那種相見時難的苦楚,她看出了女兒的幸福,而她無非是想讓女兒幸福而已。有那麽一瞬間,徐曼竟然産生出一個怪念頭:我要是嬌嬌的姨媽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她的母親之外,為她增添一份幸福了。
“徐曼,我把你的女兒帶來了。我知道,你會多麽想念她。”周麗娟的話語,讓徐曼一下子從恍惚中醒來,心頭為之一顫。
“謝……謝。”徐曼哽咽了,不由自主地抓住周麗娟的一只手。她感覺到周麗娟的手有些顫抖,還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的顫抖引起的。她如何知道,身邊的這位母親與她有着同樣難以言狀的隐痛。不管怎麽說,直到徐曼因為離婚而離開女兒,作為母親是完全可以親近自己孩子的。但是周麗娟卻不能。即使在哺乳期,她只在喂奶時才能把兒子抱在懷裏。有一次孩子剛吃飽便吐奶了,周麗娟站起來換把手想挺直孩子的後背,婆婆厲聲呵斥道:“有你這樣抱孩子的嗎?”婆婆并不示範動作标準而是從此代勞了。夜裏孩子哭鬧,婆婆借口影響大人休息,又說兒媳婦年輕睡眠太沉,怕不小心翻身壓壞了小孫子,便讓孩子一直跟她睡。兒子長到兩歲半,周麗娟根本沒有機會學習如何做母親,遑論親子之樂。在婆婆眼裏,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不對的,她準備的每一樣食物都是缺乏營養的,她購買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不适合孩童的。總之她什麽都不對,除了生兒子是對的。孩子首先學會了清晰地喊奶奶,周麗娟真不知道陳彩霞付出多麽巨大的努力,才會讓孩子跳過最近的聲帶和天生的發音習慣,不先喊“媽媽”卻喊出“奶奶”來。
周麗娟曾不斷向丈夫投訴。一開始楊廣志毫不在意,托辭更加唾手可得:“老年人帶孩子有經驗,你就由得她好了。再說,媽不也是為了我們好嗎?”周麗娟無言以對。她一再忍耐,心裏面一遍遍發出質問:“她究竟是為我們好嗎?”除了夜裏回到卧室,周麗娟沒有跟丈夫獨處的機會,因而她不得不利用這個寶貴的機會重申自己的主張。這就使得一切正當要求不免帶有枕邊風的味道,而楊廣志為了行事方便,也難免不假思索地滿口答應,事後卻忘得一幹二淨。他們逐漸意識到卻又無能為力的是,妻子的求告無門與丈夫的随意敷衍,已經深刻污染了夫妻之間的最後一塊淨土。這正是周麗娟寬廣的雙目都看不太清楚的疑惑:床笫之歡,對男人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為了貪歡一刻,他可以背叛信仰、放棄原則,他可以不顧妻子受盡婆婆欺壓、讓一個真實的母親面對觸手可及的親生兒子,不得不忍受咫尺天涯的母子分離?假如那件事真的那麽重要,周麗娟寧願只有一次才能永久。那樣,她便可以避免丈夫的誤會,讓他以為她的訴求是她對丈夫溫存的必要前奏,而丈夫違心的承諾又是他可以享受溫存的必要代價。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只是想做自己兒子的母親,跟她向丈夫周期性地奉獻身體沒有關系。只不過因為空間的局促和時間的緊促,她不得不在每一次夫妻房事之前訴說苦衷而已。假如有可能的話,周麗娟寧願在一個完全分離的時空裏,把兩件同樣必要的家庭事務分離開來,因為她并不願意看到,丈夫由于一次次食言而又不能不故伎重演,從而讓暗自萌生的羞愧,既降低了精神上的渴望,又減弱了身體上的強度。
“阿娟。”徐曼的呼喚,使周麗娟從沉浸中驚醒過來。她“哦”了一聲,略帶歉意:“你說,徐曼。”
“阿娟,我看出來了,你是比我更好的母親。我純粹因為個人原因離棄了女兒,這只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損失,而嬌嬌并沒有損失什麽。有你做她的母親,她真是三生有幸。我怎樣感謝你也不會過分。”徐曼說道。
“快別這樣說,徐曼。歸根到底我們都是做母親的。”周麗娟用手指了指在前面蹦跶的嬌嬌,繼續說道:“嬌嬌是個特別乖巧的孩子,善待她不僅是一個繼母應當做的,而且坦白地說,我的這個女兒,給了我極大的安慰和無法替代的幸福。我嫁給楊廣志時,嬌嬌還少不更事。我不知道你和他為什麽會離婚,但我覺得孩子太可憐了。當我知道楊廣志對一下子找不到媽媽的嬌嬌說,媽媽病死了。我是不贊同他那樣做的。我跟他說,‘不管徐曼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都不應該這樣對待你們共同的女兒。徐曼又不是真死了,她要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遲早都會回來找女兒的。廣志,你這樣不留任何後路,将來女兒知道了真相,她一定會怪罪你的。’徐曼,你跟楊廣志的私人恩怨,我是不該妄加評判的,我那樣說,希望你不要介意。”
“阿娟,我怎麽會介意呢?”徐曼說道:“你一個年輕姑娘,自己還沒生孩子,就先當了繼母,這是多麽不容易呀,可以說那是人間最難做的事。難能可貴的是,你居然還能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而當時你本身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母親,替另一個母親說出公道話。而這個母親是你丈夫的前妻,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你的情敵,雖然是死去了的情敵。”
“好在嬌嬌當時年紀小,根本不明白死的意思。而且我一個大齡剩女,到了該嫁的時候顧慮不了那麽多,跟楊廣志結婚後,嬌嬌很自然地就把我當成了她自己的媽媽,我當然也願意在孩子眼裏擺脫後媽的形象。我跟丈夫再三強調,‘既然嬌嬌忘了生母死不死的事,你就再也不要提起這回事了。至于她親生母親将來會不會找她相認,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說過之後,楊廣志倒是做到了。不過我始終不能理解,他為什麽對你回中山那麽抵觸,因為他跟我說過,‘麗娟,我跟你醜話說在前頭,徐曼回來中山,這個我阻止不了她。但她想認回女兒,門都沒有。她現在一個大活人,我也不能宣告她死亡了。你只管小心謹慎時刻防範,不要讓嬌嬌知道還有這麽一個親媽在。你自己更加不能告訴女兒真相,這是我的底線。’
“徐曼,我跟你說這些事,因為嬌嬌才不得不牽涉你跟楊廣志,你不必為難跟我解釋什麽。我只是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出發,覺得一旦有機會,就應該以繼母的身份,親自跟你交代一下嬌嬌的狀況。這就是今天我為什麽單獨把嬌嬌帶出來,讓你見見她的原因所在。”
聽了周麗娟一席話,徐曼幡然醒悟到,年前和田小蕙一起讨論嬌嬌問題時,幸虧她在品嘗自己的痛苦時,及時發現了藏在裏面的私心雜念,才沒有一意孤行地貿然争取母女相認。而且當時由于自己的狹隘,她根本估計不到,周麗娟作為嬌嬌的繼母胸懷怎樣的人間情義。她覺得嬌嬌幸運,卻完全低估了另一位母親的高貴品行。現在徐曼更加認識到,人行于世,首先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買單。只有在這樣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借助別人的寬厚善良,等待由于上天眷顧而留給自己朝花夕拾重整河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