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
出神不過一剎,一道劍光自前方破勢而出,正沖連霁而來。
劍身輕靈如羽,劍氣凜冽如冰,在堪堪刺入身體的瞬間猛然向右偏轉,由臂側急掠而過,一鼓插入身後石壁中。
凄厲慘叫響徹耳際,寧風目光微閃,雙眸中倒映的也不知是他,還是劍尖上那抹逐漸消散的黑影。
“我不喜歡自家門前有太多的髒東西。”
沒入石壁的青羽劍像是應和般輕輕顫動,随即乖乖飛至主人身邊,劍身潔白如玉,未曾沾染半絲污穢。
滴答,滴答——
血腥味自鼻尖蔓延開來,食指拭過劍刃,寧風輕嘆一聲:“這位‘客人’,你似乎把我的地方弄髒了。”
連霁不語,左手按在被淩厲劍意劃傷的手臂上,鮮血從指縫溢出,滴落,在滿眼碧色中形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元嬰魔境,六重劍魄,擋不住,也躲不了。
盡頭處清風吹動綠葉飒飒作響,呈愈刮愈烈之勢,寧風并未收劍入鞘,他漫不經心地将手中赤鯨頭顱扔至碑外,還未轉身,便聽得連霁開口道:“別殺我。”
腳步微頓,寧風側過頭,挑眉輕笑道,“你說什麽?”
“別殺我。”
連霁垂下頭,劉海兒順勢遮住眼睛,長發混合鮮血汗水黏在頰邊,教人看不出表情。
“別殺我,”他再次重複,整個身體因魔威壓迫而微微顫抖,“我還有價值,對于你。”
“對于我?”
風聲驟停,青羽離手飛至半空,寧風輕柔地将他鬓邊亂發撥至耳後,溫聲道: “可我現在,不太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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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劍帶動勁風嗡鳴而下,半途被滿是鮮血的手緊緊攥住,它本可輕而易舉掙脫,卻在微微顫動後,停至連霁眉心一寸處。
“沒有靈根?”
寧風饒有興致地望進那雙平靜無波的灰瞳中,目光因使用了冼魔奕而散發着幽幽紅光:“現在,我想聽聽你所謂的價值了。”
浸過鮮血的銀刃似是比先前更亮了幾分,放開青羽,連霁心下松了口氣:只要寧風沒有立刻宰了他,他便有法子保全自己。
“伏六界之息,不至乾坤;入九幽之境,無謂陰陽。”
“傾魄入吾道,失心,斷魂,冼靈通達…”
連霁說的很慢,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寧風唇邊笑意瞬凝,曲了曲手,拇指沿着無名指指肚緩緩摩擦。
飒——
青羽劍歸鞘,連霁語聲猛然頓住,将他動作收至眼底,眉頭微蹙,再不開口。
寧風眨眨眼,松開手指笑吟吟道:“怎麽不說了?”
最初的殺意與威壓在這一刻被收的一幹二淨,一貫儒雅和煦做派總會讓生人忍不住心生之親近之意。
“再說下去,我會死。”連霁淡淡回答道。
他太熟悉寧風的性格了。
越是笑的溫和,越是殺人于無形。
寧風聞言挑了挑眉,順勢抓住他受傷的右臂向前一帶,“不說也不一定會活下去。”
一道至純魔息強行探入體內,瘋狂攪動着殘破不堪的經脈,加上靈修軀體本能的排異性,痛感幾乎要讓他暈厥。連霁咬緊牙關将喉間呻//吟壓在舌根,額角立刻滲出一層薄汗。
未感受到意料中的共鳴,寧風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你是如何知道冼靈傾魄訣的?”
如何知道?
自然是你當初親自教于我的。
收回右手,連霁眼前一陣陣發黑,這具身體能撐到現在已近乎極限。
“十年前,熾幽廢墟偶得,”他随口道,“共兩卷。”
“熾幽…”寧風勾唇望他,“運氣不錯。”
熾幽乃是古時魔修大成者,據說其化魔飛升前曾為後人留下多處洞府秘境,熾幽廢墟就是其中最大也是最顯眼的洞府之一。
随時間推移,數千年後的熾幽廢墟基本已被各個魔道仙門踏遍,就連小徑仙草魔藥都所剩無幾,更別說能尋得一本魔修珍品心決。
更巧的是,寧風此時所研習的,正是熾幽的冼靈傾魄訣。
活過一世的連霁比誰都清楚這點,他甚至知道寧風尚未進入分神期的原因——
冼靈傾魄訣的第二卷 ,并未問世。
沉默片刻,寧風輕嘆道:“冼靈傾魄訣的條件的确誘人…”他故意拖長尾音,“你不怕我殺了你再去奪書?”
“你不會。”連霁淡淡道。
青巽魔尊最喜歡看的,就是獵物垂死時奮力掙紮的模樣。
“你想要什麽?”
“活着。”
“活着?”寧風倏爾一笑,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好奇道:“怎麽活?”
一個沒有靈根廢物,怎麽活?
連霁沒有回答,少年本該有光芒閃爍的眼中始終是死寂的灰。
像是萬欲之源,又好似無欲無求的灰。
他們是相同的。
寧風眯了眯眼,俯身伸手撫上他的灰瞳,語聲輕柔:“我可以不殺你。”
本身無比抗拒這突如其來的暧昧動作,連霁抿起唇來,卻生生沒有後退。
修長的手指沿鼻梁向下,指尖劃過唇畔,輕輕擡起他的下巴,力道近乎溫柔。
“要麽立刻滾出這裏,不過大概率會被窟內毒物野獸視作美味;要麽以冼靈傾魄訣與我做交易,我保你在傷勢未恢複前不受性命威脅。”
“十天後,我将冼靈傾魄訣交給你。”不動聲色掙脫寧風的手,連霁後退一步,眸色平靜。
寧風倒也不惱,挑眉,“五天。”
“七天。”
寧風從袖口中摸出一塊精致的玉符,指尖風刃劃向連霁幾乎凝結的傷口處;舊傷裂開,新的血液在滴至玉符後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寧風将通靈玉符扔給他,“這是風月齋靈匙,出入可用,你若有什麽大事,也可用它喚我。”
将玉符收至懷中,連霁狀似乖巧道:“嗯。”
寧風不再理他,擡腳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過身來,“你的名字。”
“連霁。”
“連霁。”寧風笑笑,“七天後,讓我看看你會如何走出風月齋。”
…………
七曜宗第七外門——連城門。
平日總緊閉的朝晖殿殿門大敞,殿外站着一個紅衣女子,正東張西望尋些什麽,約摸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兩條馬尾上分別挂着一串鈴铛,看見他後,眼睛瞬間一亮,連忙招手。
“小尋!”
不遠處,被喚做“小尋”的少年腰懸長劍,面色俊朗,他快跑幾步來到女子身邊,绛色綢帶随風飄揚,“大師兄呢?”
“他?指不定在哪個地方喝酒睡覺呢?”紅衣女子搖了搖頭,發上的鈴铛叮鈴作響,“他不是向來最讨厭這種場合麽,八成不會來了。”
吐槽過後,女子撇撇嘴:“要不是收到吳…”少年輕咳一聲,女子立刻改嘴:“…代門主的書信,我才不過來。”
女子口中的代門主名為吳涉,不久前穹眼異動,老門主外出查探時偶遇高階魔種身負重傷,急需閉關療養,主宗知曉後無意讓三位長老接代門主之位,便派了吳涉這個半途入門的器修過來撿便宜。
據傳聞說,因為吳涉乃是主宗內門某位仙長的表系親眷。
“趁着三位長老皆被召入主宗時讓我們過來,也不知道這代掌門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有弟子陸陸續續從大殿走出,步履匆匆,面色有喜有懼,少年側目向殿中望了一眼,又對女子緩緩搖了搖頭,這才擡步走入殿內。
女子翻了個白眼,緊跟少年身後走入。
朝晖殿乃是連城門商讨要事之所,除了門主與衆長老,必要時還會将所有有能力進入主宗的核心弟子召集在此。
兩人剛一進門,便有弟子行禮,“童師姐,蒼師兄。”
“莫師弟。”
女子駐足,少年微微颔首後大步走入殿中,留下莫良與其留在原地。
“大師兄又不來啊?”莫良扯扯女子袖口,低聲道。
女子并未回答他的問題,伸手在他的頭上抓了一把,又在自己額前比比,嬌笑道:“小良兒又長高了,馬上就要超過師姐了。”
莫良臉色一紅,幹脆閉嘴不言,小跑兩步跟上前面的少年。
女子掩唇輕笑,待視線沿雲毯落移至主座,那抹笑意又轉為嘲諷。
主座上的人一席月白色瑞紋靈袍,頭戴鎏金冠,雖是須發皆灰,雙目卻依舊神采炯炯,在他身側,三把瑤光椅上空空無人。
辰時剛過,衆人行至主座前行禮,吳涉撫須掃過最前端的數十位弟子,忽的皺眉道:“邱熠呢?”
衆人面面相觑,一會兒便将目光投至三人周圍,莫良見狀又紅了臉,匆忙低下頭去,童瑤則如同無事人一般,手指一圈一圈卷着發稍玩。
少年微微皺眉,向前一步正待開口,一個輕佻的聲音自殿外響起:“這兒呢。”
衆人側頭,只見門扇處倚着位黃杉青年,左手持蕭,右手拎着一壺清酒。
靠近殿外的弟子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邱熠也不避諱,就這麽大搖大擺的走進來,身上似有似無酒香與殿內長期焚燒的檀木香氣格格不入。
“邱師兄。”
“大師兄。”“阿熠,”紅杉少女開心打招呼,“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有人撿回了個‘天才’,”邱熠搖搖晃晃站穩了身子,懶散道:“特地過來看看。”
邱熠是上任門主最得意的弟子,雷火雙靈根,一百零三歲便結丹,現已修煉至金丹後期,距離元嬰只有半步之遙,是連城門參與主宗選拔弟子中最具有希望的人選之一。
衆人似乎早就習慣了他這幅模樣,面色不滿者有之,嗤笑不屑者有之,垂眸深思者亦有之,皆不敢接話。
走至殿前,邱熠環顧四周,“那位天才在哪兒啊,怎麽看不到人?”
“你來的太晚了,”吳涉沉下臉來:“成什麽樣子!”
“晚了怕什麽?又不耽擱你的事。”邱熠開口道,從始至終未看座上之人一眼,“我過來純粹是想見見這位天才的模樣。”
“看看與同為天才的小尋相比,是不是還要可愛些。童瑤,你說對不對。”
被點名的女子咯咯笑出聲,輕輕推了推一旁端正而立的少年,“小尋,你大師兄又拿你尋樂子。”
“邱熠!”吳涉拍案而起,“你給我适可而止!三位長老未歸,這裏就數你位份最高,你身為大師兄,怎可帶頭胡鬧!”
邱熠聞言啧一聲,環顧四周未看到陌生面孔,便語帶遺憾道:“看來那位天才并未在此啊。”
“如此,我就不和你們湊熱鬧了。”他躍至梁上,随手擰開酒壺,喝一口,辣味從喉頭流入胃中,朗聲笑道:“熱鬧胡鬧都是鬧,有什麽不一樣?”
梁上之人瞬間便消失于眼前,吳涉揉了揉突突跳動額角,沒心思再去和他糾纏,幹脆一揮袖,對着臺下面色各異的弟子道:“今日召各位前來,确有一事相議。”
“前幾日我于撷秀山附近救下一位少年,習慣性以晶石檢查了他的資質,卻始終無法探知。只得先将他帶入門中,至于他是不是所謂天才,是否将其收入門中,待過幾日通過靈境與三位長老商議後,再做定奪。”
童遙聞言皺起眉來,側目望向身側少年,後者卻仿若雕像般巋然不動。
吳涉目光掃過數名弟子,最終停在少年身上。
“小尋,你過來,”吳涉沉聲道,“新弟子目前正在問仙閣療養,三大長老回來之前先由你來照看,待主宗的仙長過來驗過靈根,再确定是否能破例和你們一起參加主宗選拔大賽。”
“是,”少年神色淡淡,上前一步道,“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