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幻境(一)
“陛下, 攝政王此時不得空閑,還請您在此稍等片刻。”
“無妨,皇叔政務繁忙, 朕等他便是。”
樓閣內,黃袍少年手捧茶杯, 端正的坐在門外;距離他不遠的一處房間內, 兩具身體于榻上翻雲覆雨,極盡纏綿。
茶盅滿了又空, 空了又滿,直到壺中水盡, 內監才低着頭重新向屋內走去。
不多時, 裏面傳來一陣悉索, 緊接着是男人低沉的聲音:“去,扶陛下進來。”
內監聞言快步退去, 伸手将座椅上的少帝扶起, “陛下, 攝政王請您進去,您慢點, 注意腳下。”
“有勞公公。”
少帝放下茶盅,慢慢扶上內監的手,随他來到屋內。
此刻男人并未穿戴整齊, 他甚至都沒有下塌,只半靠在床邊, 懷裏摟着一抹倩影。
“方才本王處理了些事務,讓侄兒久等了。”
房屋裏還留着少許歡愛氣息,少帝卻恍若未聞,只淡淡道:“皇叔哪裏話, 皇叔身為攝政王,自然忙于政事無暇他顧,倒是侄兒此時前來,怕是擾了皇叔。”
男人聞言大笑,伸手在女人大腿上輕輕掐了一下,道:“侄兒這話倒是折煞本王了,你我叔侄,那裏有什麽擾不擾的。”
嘴上雖這般說,男人絲毫沒有任何恭敬的意思,自始至終以本王相稱。
“能為侄兒分擔一些瑣事,也是本王的榮幸了。”
靠在懷裏的女人被他掐的發疼,吃痛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只得半是嬌羞半是嗔怒的瞪他一眼,發間的鳳簪于燭光下幽幽閃爍。
“侄兒今日找我,所謂何事?”
Advertisement
“昨日有探子來報,駐紮于西北的許成河許将軍,殁了。”
“死了?”男人眼底一抹精光閃過,眼睛緊緊盯着少帝:“怎麽回事?”
“敵軍有刺客混裝入營帳,想是許将軍未察。”
李玉軒眯了眯眼,就聽少帝接着道:“如今西北無将,三軍亂做一團,侄兒自作主張,派蒼都尉長子任三軍主帥,提長史宋文遠為副将。”
李玉軒翻身坐起,冷冷望着少帝,半晌後挑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以為,你會選擇任嘉承來任主帥。畢竟現在朝堂之上,能牽制我的,只有任相了。”
少帝不動聲色的皺起眉,毫無焦距的灰瞳中盡是輕嘲:“皇叔這是何意?如今西北局勢緊迫,軍中不可無帥,許成河是皇叔的人,侄兒得了消息不敢隐瞞,連夜将一切告知于皇叔,侄兒向來不信任氏,皇叔信不得侄兒也就罷了,何必如此挖苦。”
少帝說罷拂袖就要離開,床上的人低沉笑道:“本王說笑罷了,侄兒莫要放在心上。普天以下,莫非王土,本王雖然挂了個攝政的名,決策還是在侄兒手中,既然侄兒考慮好了,本王自然支持。”
“還請皇叔今後莫要以此事開玩笑。”少帝冷聲道。
李玉軒無聲嗤笑,嘴上連連應下:“是本王的不是,你我叔侄情義怎可玩笑?”
少帝聞言面色似乎好了一些,他重新扶上內監的手,“事情都與皇叔說了,天色以晚,皇叔還是早些休息,侄兒現下有些乏,先回去了。”
李玉軒漫不經心的點頭,卻是連身都起:“恭送陛下。”
少帝似乎并不在意,扶了內監的手,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
內監小心翼翼的引着,“陛下,小心臺階。”
李玉軒把玩着女子一縷烏發,低笑一聲道:“蒼家,虧他想得出。”
女子聞言望着他,手指輕輕在他胸前畫圈:“這個蒼都尉是誰?我怎麽沒聽過?”
男人輕笑:“你當然沒聽過。”
他捉了她的手,惹得她一陣嬌笑:“當年的叛軍之亂,若不是蒼家愚忠做了替罪羊,本王倒也沒現在這般自在。”
女子略微思附,驚呼一聲:“是,是那個謀逆的罪臣?”
“以死明志這種把戲,看都看膩了,”男人嘴角微微彎起,“我記得,蒼都尉的長子,以前是太子伴讀吧。”
他說着鉗住她的下巴:“父皇當初不殺他,是念在蒼老将軍有開國之功,又握着先皇賜給的免死令,可惜你那傻夫君不懂,非要把人撈出來,這倒方便了我借刀殺人。”
女子聞言瞪她一眼:“那個瞎子才不是我夫君。”
世人皆知,西慶少帝天生灰瞳,目盲,不可視物。
“就算是瞎子,那也是天子,是真龍。”李玉軒擡起她的下巴,冷笑道:“我将你扶上後位,可不是為了讓你坐在後宮裏嫌棄我那侄兒的,明白麽?”
下巴上的手宛若鐵鉗,捏的她生疼,女人鬓發間冷汗直流,她眨眼吞回淚珠,努力扯出一個笑:“在、在婉兒心中,只有,只有王爺這般人物,才可稱真龍。”
“哦?你當真這般想?”
“婉兒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王爺!”
李玉軒松了手,女子垂下頭,乖巧的靠在一邊。
他眯了眯眼,“你還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話雖這麽說,李玉軒眼底卻滿是愉悅,他撫摸着女子長發,輕聲道:“這話在我王府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宮中可要小心,若是給人留下把柄,就是我也救不了你,知道麽?”
“婉兒明白。”女子依偎在他胸前,“婉兒一定小心行事。”
冷風飒飒,少帝一手扶着內監,一手輕輕裹了裹身上的狐裘,腳下踏着月色,步伐時重時輕。
王府外停着一輛華錦繡鳳華蓋馬車,內監慢慢将少帝扶過去,有侍衛見狀立刻下馬,從車後取出一方小凳放于少帝腳邊。
“陛下,上凳,當心腳下。”
“無妨。”
待少帝上了馬車,內監立刻放下轎簾,生怕有風鑽入車內。
“陛下,現在起駕回宮?”
“不,今日朕,不回宮裏了。”少帝窩在軟墊上,幽寂的灰瞳中晦暗不明。
“陛下要去哪兒?”內監輕聲問道。
“去大牢。”
牢房內。
有灰衣少年席地而坐,背靠土牆,雙手雙腳均被鐵枷束縛,小臂粗的鐵鎖從枷上蔓延至另一端。
聽到動靜,少年擡起頭,待看清來人後又垂下。
少帝命獄卒打開牢門,霎時一陣枯草與朽木混合着潮濕氣味撲面而來,十分刺鼻。
少帝微微皺眉,聽到鎖鏈響動,第一句話便是:“卸枷。”
“這…”獄卒聞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萬萬不可,此乃朝堂重犯,若無枷鎖束縛,恐其暴起後傷及陛下龍體啊。”
少帝聞言一腳踹過去,雙眼無神地望着鎖鏈搖擺的方向,冷冷道:“朕說了,卸枷。”
手腳束縛被解開,少年動了動手腕,終于擡眼看向少帝,“你來這裏做什麽?”
“來給你機會。”
少帝揮手,遣散了身邊所有人,摸着牆徑直走近他身邊。
“蒼向尋,我知你熱血心性,志在四方,入獄這麽多年,可想過出去歷練一番?”
蒼向尋不答,只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少帝也不在意,自顧自道:“你自小學武,空得一身本事卻被困于此處,可心甘?”
蒼向尋聞言勾起一個淡笑,“陛下有話直說。”
“朕若讓你去西北打仗,你可願意麽?”少帝輕笑:“如果你贏了,朕放了蒼家上下一百餘口,為你恢複爵位;反之,如果你輸了,朕會敲定蒼家謀逆罪,讓他們同西北将士一起陪葬。”
“你也可以拒絕,代價也不過是永遠待在這牢中,雖見不得光,倒也沒什麽性命之憂…”
少帝端得是鎮定自若,可掌心卻隐隐捏出了冷汗,“若這是你想要的話…”
“陛下呢?”
未等少帝說完,蒼向尋突然打斷他,“陛下想要的是什麽?”
“我若拒絕,陛下又該如何?”
少帝怔愣一瞬,很快恢複過來,言語間帶了些被人看穿的惱怒:“朕該如何?”
他猛然站起身,雙手與袖口收緊,那一刻的從容不迫與潇灑泰然,通通在這人的眼底化作灰燼。
“朕乃真龍天子!就算你們都死光了,朕都不會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權臣勢力再大,也不過是朕腳下亂吠的一條狗而已!”
“朕一國之君,擁滿朝文武,難道連挑個小小的統帥将軍也挑不出?”
“朕來這兒不過是給你一個機會,給蒼家一個機會!大膽的奴才,你敢問朕如何?”
“朕,朕……”
一時再尋不到其他詞語,少帝突然仿佛失了氣勢般,踉跄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他眼底浮上一層霧氣,卻依舊眯着眼狠狠地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如此逼問朕!”
大牢內霎時沒了聲音,針落可聞。
須臾,有人輕輕嘆息:“很累吧。”
“前有李玉軒攝政,後有任嘉承弄權,你現在,很累吧。”
少帝啞然,眼眶內的淚珠迅速凝聚,再忍不住,大顆大顆沿面頰落下。
他不敢眨眼,就這麽瞪着,任由它們滑過臉頰,滑至嘴角,在慢慢落在地上。
“你都知道。”他抖着唇道:“我果然還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這次他沒有自稱為朕。
有手指覆上他的眼,替他拭去大顆淚珠。
“我六歲習武,九歲被先皇選中,入宮作太子伴讀,十二歲入獄至今,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少帝一怔,無神的灰眸對上他,下意識道:“你,可曾後悔?”
可曾後悔?
蒼向尋笑笑,站起身,慢慢跪至少帝身前,一如當初兩人月下蒙誓一般。
“罪臣蒼向尋,願赴西北。”
“為陛下,守衛國土,平定叛臣。”
作者有話要說:小蒼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