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幻境(三)
沉默許久的任嘉承眯了眯眼, 剛想開口,卻見面前年輕的帝王突然笑開:“皇叔讓侄兒來此,便是來看這出戲的?”
李玉軒搖了搖頭:“本王到是覺得, 侄兒不僅喜歡看,還喜歡演才對。”
“皇叔怕是喝醉了。”李霁冷聲道。
“醉?”李玉軒突然哈哈大笑, 他饒有興味的看着面色蒼白, 身姿卻依舊挺拔的皇帝,沉聲道:“那就當我醉了吧, 我的好侄兒,趁着現在熱鬧, 你不如就助興唱幾段, 也算親自為你那小伴讀送一程。”
“王爺, 這……于禮不合。”任嘉承站起身,剛一開口, 便被人輕輕按下, 李玉軒輕嘆一聲, “任相,你老了, 此事就莫要摻和,只看着就好。”
這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李霁聽着四周動靜,心知此時附近全是攝政王的人, 他垂下眸,突然笑出聲來, 而後俯首示弱,一字一句道:“既然皇叔都這般開口了,侄兒自然不好拒絕。”
他摸索着走至李玉軒身邊,左手舉着酒杯, 右手攏在袖間。
“這杯酒,算是侄兒賠罪。”
他說着将酒一飲而盡,李玉軒撫掌大笑,端起酒杯尚未飲下,就見眼前白光一閃,正映上那雙積嗜血灰曈。
手起劍落,絲竹驟停。
血液噴湧而出,尚待幾分溫熱,碩大的頭顱滾落在地,亂發混了血貼在臉上,又滾上了塵土。
李霁手持軟劍,面上毫無表情。
一直跪坐在李玉軒身側的女子突然尖叫一聲,縮至角落瑟瑟發抖。
李霁歪頭朝向那個方向,輕聲道:“你的聲音,和朕的皇後倒是挺像的。”
衛婉聞言不在出聲,她死死的咬着嘴唇,雙腿止不住的打顫,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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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相,你說,是不是。”
四周的侍衛很快反應過來,手持長刀,均向李霁身上砍去。
“陛下!!!”徐內監大叫一聲,要看刀口就要落下,兩眼一閉,生生暈死過去。
霎時,有銀劍飛過,生生架下了幾把剛刀,六人飛身至殿前,皆玄衣獵獵,眼底滿是殺意。
接過銀劍,影衛移至高翔身前,未等他反應便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
鮮血沿劍尖滴落,其中一人掃視衆人,冷聲道:“攝政王李玉軒,嚣張跋扈,以下犯上,有謀反之嫌,現已誅伏。”
“陛下念爾等忠義,放下兵械投誠者,不殺!”
衆人面面相觑,聽着府外打鬥聲陣陣,知曉此時已無力回天,于是放下手中武器,後退半步,跪至原地。
李霁似是沒聽到這些動靜般,他對着牆角勾勾手指,眸中無比平靜,“你過來,再多說幾句我聽聽。”
衛婉咬着唇,面紗被眼淚打濕,面部輪廓依稀可見。
那夜,李霁就坐在那具無頭屍首旁邊,靜靜聽着門外慘叫聲,一杯接着一杯飲酒。
未幾,有人自門外大步而至,黑衣遮蓋了滿身血污,他來到殿中,單膝跪地,對着主座的男人行禮,聲音沉穩而幹脆。
“臣,蒼向尋,前來護駕。”
李霁靜靜地盯着他,然後開始笑,從輕笑轉為大笑,笑得淋漓盡致,笑得聲嘶力竭。
慶歷五五六年春,攝政王李玉軒醉酒謀反未遂,被皇帝親手斬殺。定遠将軍蒼向尋因護駕有功,戰績赫赫,封一字并肩王,蒼家謀反一事最終被平反,百餘口皆被免除罪行。
養心殿中,階下一共跪着三人,皆灰發長須,頭戴烏沙,三者皆是朝中老臣,其中之一就是任嘉承。
李霁靠在太妃椅上,嘴裏哼幾句戲文,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桌面。
“幾位愛卿一下朝便闖入朕的養心殿,所謂何事啊?”
“陛下,”其中一人出列道:“今日早朝,陛下對處理攝政王謀反一事,臣以為不妥?。”
“哦?哪裏不妥?”
“陛下下令,攝政王王府上下二百餘口人,加上親眷下屬,無論男女老少皆秋後問斬。”
那人越說越激動:“陛下此番舉措,未免也太過狠戾了些,倒時只怕落個暴虐無道的名聲,引得民怨沸騰,悲聲載道啊!”
“那又如何?”李霁微微一笑,“他們說他們的,關朕何事?”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更是百姓的天下,陛下切不可這般任性!”
“朕殺幾個該死的人,就任性了?那如果朕告訴你,朕還打算處理朝堂上與攝政王有所勾結的史吏官員,你又該如何?”
另一人聞言立刻接到:“陛下要怎麽處理?”
“無論官職大小一律流放域外,府中男女家眷皆入奴籍,如何?”
兩人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底的驚訝,“陛下!此事非是兒戲,還請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審視攝政王謀反一事!”
“夠了!”李霁将手中茶杯擲出,冷笑一聲:“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多言,徐公公,送他們出去。”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那人甩開內監的手,跪在地上:“陛下執迷不悟,臣卻不能眼睜睜看着陛下自甘堕落!”
李霁聞言冷哼一聲:“笑話。”
“既然陛下聽不進去勸,臣願模仿先良,以死進谏!”
李霁站起身來,怒極反笑,“好啊。”
“那你就去死吧。”
話音剛落,這位老臣立刻沖向殿內石柱,另一人見狀立刻拉住他的衣衫,生生扯下一塊衣角來。好在增加了阻力,沒死,倒是暈了過去。
李霁冷冷看着眼前的鬧劇,沉聲道:“先帶下去吧,如果他醒了還想死,就不用宣太醫了,朕一準成全了他。”
有腳步聲漸遠,李霁聽着兩人離開,忽的一笑,低頭對階下人道:“任相怎麽還不走,難道你也是來勸說朕的?”
任嘉承被他眼底的輕蔑與冷意激得垂下了頭。
這位皇帝,眼盲,心可不瞎。
“攝政王以下犯上,坐實謀反罪名,本就罪有應得,臣聽聞有同僚追至此處,特來看看。”
“還好朝中還有任相這樣的明白人,”李霁輕笑一聲,“既是如此,說服那些老古董的事就交給任相去辦了,最好能堵住那些他們的嘴,別動不動就撞柱子,太難看。”
“臣領旨。”
送走了最後一人,李霁靠在軟椅上閉目養神,過了許久後才開口:“徐公公。”
“老奴在。”
“近些日子以來,皇後身子總是欠佳,後宮的各個嫔妃也都不太爽利,你為她們宣位太醫看看,最好能确診是什麽病,有沒有性命之憂。”
慶歷五五六年秋,皇後與三位嫔妃身患惡疾,相繼離世。帝為除疫源,大悲至之際下令焚屍揚灰,立衣冠冢,命後宮所有內侍皆守陵五年;小皇子喪母悲痛不已,不久後夭折。
同日,攝王府上下二百六十餘口皆處斬,百官請柬未能救回一人,鮮血染紅了整個京都。
民間多有議論,言少帝貪權噬殺,陰晴無度,不信朝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權,嚴刑酷法,以暴虐治天下。
內殿中,李霁坐在書案旁,桌面上擺着一杯清酒,三盞空壺。他舉杯,一杯接着一杯得向嘴中灌酒,徐公公立于身側,想勸又不敢卻說,只得焦急等着。
須臾,有腳步聲漸近,內監松了口氣,輕聲道:“陛下,一字并肩王來了。”
“你下去,讓他進來。”
徐內監聞言颔首退去,臨走前不忘向蒼向尋使了幾個眼色。
蒼向尋越過雕龍屏風,有酒氣撲面而來,他微微皺眉,還是一絲不茍的行禮。
“臣蒼向尋,見過陛下。”
李霁眯了眯眼,拍拍身側,道:“別整那些虛的,朕不愛看,你過來,坐下陪朕喝酒。”
蒼向尋聞言沒說什麽,只站起身,單刀直入道:“陛下當初下令斬殺王府百十餘口,朝中已有憤懑之音,如今朝政不穩,若硬要追捕流放相關官員,恐怕對陛下不利。”
“呵,”李霁冷笑一聲,“難道還有比奸王弄權,權臣結黨更不利的局面麽?當初為表忠心,恨不得貼在反王身上,現在知道怕了?”
蒼向尋拱手:“就算如此,陛下也不該三日不朝,不聽百官勸谏。”
“你也是給朕說教的?”李霁将酒杯拍在桌上,冷聲道:“你讓朕聽他們的,好啊,他們說你擁兵自重,說你功高蓋主,說朕應當早日削你功位奪你兵權,以絕後患,如此,朕聽還是不聽!”
蒼向尋只是沉默了一瞬,開口道:“內臣所言,不無道理。若陛下想要如此,臣絕無怨言。”
李霁怔愣一瞬,心中突然竄出一陣無名之火。
好一個不無道理!
好一個絕無怨言!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一字并肩王!
李霁一直以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蒼向尋也會明白。
如今看來,不過是自己想多了。
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李霁放下酒杯,順勢去拿酒壺。蒼向尋見狀想要酒壺移開,剛出伸手卻便被李霁按下。
指間溫熱觸感令他微微一怔,随即眸中有厲色閃過。
“陛下,看得見?”
李霁嗤笑一聲,奪回酒壺為自己斟滿了杯,舉至面前。
“朕當然看得見。”
他眨眨眼。
“朕看見身邊親信一個個死于非命;朕看見自己的皇後嫔妃在別人身下承歡;朕看見內侍閹狗輕蔑地喊着萬歲,朕看見新貴朝臣對着反王三跪九叩,唯命是從…”
他一動不動的凝視着蒼向尋,聲音清冷如玉:“你說,他們這樣的人,朕不殺,留着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摸摸二崽,摸摸小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