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願
北城近郊外的道路上, 一輛銀色布加迪威龍将一輛黑色商務車逼停在護欄處。後者又撞倒兩棵銀杏樹,被兩側的物體給擠壓得微微變形,還有火焰在車底位置燃燒着, 不知道會不會産生二次爆炸。
場面一度十分危急且慘烈。
事故發生地點的後方, 還停着另一輛黑色轎車,是之前暗中跟随姜晚栀的保镖,也就是宋靳野的人。
姜晚栀之前自認為甩掉的人就是他們, 但其實沒有。
跟随姜晚栀來到寧懿公館, 他們看見她一時半會等不到人來,便原地蹲下, 像一只小蘑菇,在寒風中瑟瑟地發着抖,模樣很是可憐。
但他們永遠秉持職業操守, 除了向周嚴森報告這一情況,什麽忙也不能幫。
于是就默默地暗中觀察着,直到她突然被人給擄走。
不得不承認, 這的确是一項工作失誤。
也不得不承認, 這場意外就是如此突然地發生了。
因為不清楚對方底細, 不敢打草驚蛇,他們一路保持着安全的距離跟随, 同時向周嚴森報告實時位置。
最後的結果就是,宋靳野親自驅車追來,同時接到了賀安的電話。
別無選擇之下,他做出了最冒險的決定:即使在如此高速地并駕齊驅着, 也用自己的車生生逼停了賀安的車,造成現在這番無比慘烈的場面。
救援人員尚未抵達,火光在夜晚詭異地躍動着, 灼燒着金屬“劈啪”作響。
宋靳野從商務車殘骸處走來,懷裏橫抱着一個嬌弱的身軀,正是姜晚栀。
盡管夜色深重,他身穿黑色西裝,仍能看見他左臂幾乎被鮮血給浸透,幾位保镖都有些怔愣。
不過又不清楚這些血是否是姜晚栀的,因為她的傷勢明顯比宋靳野更為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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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誇張地說,她整個人都快變成血紅色。一張小臉向上仰着,被淡淡的一層月光所映照,顯得更加慘白。發絲淩亂異常,且黏糊糊的,覆蓋在面頰兩側及白皙纖長的脖頸上。
幾人一秒鐘回神,迅速上前道:“宋總,先上車,車裏有醫藥箱。先緊急處理一下,我們立即前往最近的醫院。”
宋靳野緘默不言,一張臉沉溺在陰影中。
聽到“醫院”一詞,姜晚栀倒清醒過來,咳出幾聲。
她想說話,卻覺得喉嚨又鹹又黏膩,像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也像被什麽東西給割破了。仿佛夢回初中時期,她拼了命跑完800米時的感覺。
“我不去醫院!”她幾乎是用盡力氣在往外擠字。
而每擠出一個字,都牽動着全身各個位置發疼。
片刻之後,她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去醫院。”
眼睛完全被生理淚水所蒙蔽,她更加吃力地緩緩說:“宋靳野,如果你帶我去醫院,我照樣恨你一輩子!我已經夠丢人的了!我不去!”
“……知道了。”
宋靳野三個字一出,姜晚栀又徹底安靜下來。
從沒聽他嗓音這麽低沉沙啞過,真有種瀕臨絕境的感覺:“不去公立醫院,去私人醫院。今天的事誰也不會知道,只允許最親近的人來看你。”
他說的都是她最在意的點。
姜晚栀于是不再鬧騰,一聲一聲地抽着氣,因為渾身上下實在太疼了。
宋靳野将她抱入另一輛車,幾位保镖為她檢查傷勢,替她進行簡單的包紮。
每被牽動一處,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引得她一口口涼氣吸得更加厲害。
宋靳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眼中暗淡無光。整個人了無情緒,又似乎很疲憊。
他就是這樣雙唇緊抿,始終沒有再開口,一丁點安慰的話都不說。
冰涼的手握着她手指,卻沒有使出太大力氣,好像下一秒就會把手給收回去。
姜晚栀忍受着陣陣的疼痛,輕輕地戰栗,也能感受到自己渾身的黏膩,以及那刺鼻的味道。
是她的血,很多很多的血。
她忽然又很絕望,不再那麽抵觸宋靳野了,因為心裏被一股更大的恐懼所侵占。
待那些保镖包紮完畢,她費盡力氣反摸着宋靳野手指,委屈巴巴地問他:“我是不是要玩完了?”
他搖了搖頭:“別瞎說。”
随後轉向車窗,不再看她。
“……”
看他一點說話的欲望都沒有,盯着他露出的一段下颌線,姜晚栀幽幽地嘆了口氣,也不再做聲了,閉目休息。
其實越這樣害怕,她越希望宋靳野能夠和自己多說些話,說什麽都無所謂。因為那樣就可以減弱她現在的所有負面感受:虛弱、疼痛、恐懼……
偏偏他這麽沉默。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她暈了過去,很久之後才轉醒。
醒來的時候,環境已經不再那麽令她難受了。是潔白的顏色,幹淨的病房,但她竟然被扣上了氧氣面罩。
她演過不少劇,也看過不少。所以在她的固有印象裏,病人只有垂危時才會使用到這東西。
她有點難過,也不想說話,慢慢地垂下眼。
房裏一個人都沒有,安安靜靜的,也空空蕩蕩,除了各種醫療儀器運轉所發出的聲音。
沒過多久,隔着厚重的牆壁與玻璃,她聽見外面有醫生在說話,傳進來之後的聲音悶悶的:“病人醒了,但不要一次性進去這麽多人。病人剛做完手術,現在的狀态還很虛弱,很不穩定……總之謝謝理解,大家商量一下,分幾批進去比較好。”
姜晚栀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她被做了手術?
她竟然什麽也不知道。
渾身仍舊虛弱且疼痛着,與先前沒太大區別,只是被減輕了痛苦的程度而已。
不出一分鐘,病房門被推開,大概是外面的人商量好了,最先進來探望她的人是媽媽和弟弟。
她弟弟有個被賦予重望的名字,叫“姜承梁”,小名是“承承”。
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繼承”、“頂梁柱”之類的意思,實際寓意也沒多大差別。
他們在病床邊守着她,小心翼翼地關心着她。
她很感動,卻也很悲傷。
如醫生所說,她現在的狀态實在太不好了。不僅是生理,還有心理。
如果可以,她想拜托一個信得過的人,讓其幫自己拿點抗抑郁的藥物來,但又覺得太丢人。
面對媽媽的安撫和弟弟的吵鬧,她勉強勾起唇角,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崩潰。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的她,腦海裏滿是令人難過的事情在翻湧:她和姐姐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如此無微不至的溺愛。雖然那份愛也很珍貴,但遠遠不能和姜承梁相比。
所有人都清楚,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必須有一個男孩繼承家業才可以。
所以從她和姜天愛誕生的那一刻起,她們的父母就已經在籌劃着再生一個小寶寶了。
這沒什麽不對的,就是有點令她不舒服而已。一直都是。
也像宋靳野對她的愛。
她至今都搞不清楚那是什麽。
其實搞不清楚這些也無所謂,她可以只顧自己,随心所欲地潇灑快活。
但她也明白,這只是華麗的表象而已,如同那句經典的話:“人生就像一襲華美的袍,裏面爬滿了虱子。”
表面的放縱永遠掩蓋不了一個事實——她不過是一個非常缺愛的可憐小孩。
如今華麗的外表通通不複存在,躺在病床上的她一動不動,實在是人間慘劇。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直守在外面的人接二連三地進來,探望後又出去,她卻一直沒有等到宋靳野。
“可惡,這個工作狂魔不會回去上班了吧。”
池明澤是最後一個進來的,姜晚栀終于被允許摘下氧氣面罩——其實她一直覺得這個東西太小題大做了。她又不是喘不上氣,她甚至還可以說話呢,只是太虛弱了而已。
她如此憤憤不平地向池明澤抱怨道:“這個狗男人。”
“沒必要這麽武斷。”池明澤很溫吞地說。
他一向是這麽一個人。
姜晚栀無言了。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這麽狗吧!
“那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狠狠地看向他,拳頭虛握,“要不是你昨晚加班……”
等等,已經過去幾天了?她也不太清楚。
頓了頓,她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要不是你那天加班,我也不會遭人暗算。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被……”
一口氣提起來,牽引得她渾身都疼。
她撇撇嘴角,沒再說了。
“嗯……其實你也應該清楚,這不能完全怪我。”池明澤慢條斯理地說,“但如果這麽說會使你感到開心,你繼續诋毀我也無所謂。”
“……”
可以,這人總能如此輕而易舉地讓自己啞口無言。
沒多久,池明澤将一個東西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說:“是你的手機,路邊撿到的,還挺抗摔。”
姜晚栀平靜了許多:“謝謝。”
默默無言了一會兒,她問:“賀安,也就是綁架我的那個人,他現在怎麽樣啦?”
池明澤平靜地答:“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裏,當然,不是這家醫院。可能一輩子都半身不遂了。不過讨論這個問題也有點早,他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個問題。”
姜晚栀:“……”
說這些話的時候,池明澤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只是在平靜地告訴她今天是星期幾。
“好吧。”她弱弱地說,“不過我覺得,半身不遂更适合他。”
池明澤嚴肅地點點頭,表示認同。
“那宋靳野呢?他不會真這麽無情,不來看我了吧?”她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并努力偏過頭,看向病房外。
走廊上還站着些人,甚至是一張臭臉,寫滿“我真是服了你了”的厲顏,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她最熟悉的身影。
這會兒池明澤沒有回答,也沒再說那些風涼話了。
他在想一些事情。
出了這樣一場車禍,宋靳野同樣受了傷,且一點都不輕。他主要傷在左臂——粉碎性骨折。
那是他所駕駛車輛與對方相撞的位置。
确切來說,現在是姜晚栀入院的第三天。
事發當晚,他第一時間來到這家醫院,正好看見姜晚栀被送入手術室,于是輕搖了搖頭,在心裏感嘆:這位小祖宗真的很不讓人省心。
同樣沒看到宋靳野身影,他問了幾個人,來到一座昏暗的房間。
這是家挺高端的私人醫院,各種地方都很自由,也沒過多閑雜人等。
他立于門框邊,看見宋靳野坐在一張病床上,上身赤.裸,渾身是血。
盡管那些血可能是姜晚栀的,這一幕還是有些駭人。旁邊一位醫生在給他固定左臂。
“你受傷了?”他問。
他嫌少這麽關心人,沒想到宋靳野毫不領情,一張陰沉的臉往他這裏側過來一點。
他說的話也很讓人無語——“不要告訴姜晚栀。”
池明澤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這我懂。”
同時又在心裏感慨:這兩人還真是般配,別扭得可以。
後來聽保镖描述,在這樣極端的狀況下,宋靳野竟然還能抱起姜晚栀,在一路上裝得極其若無其事。
若不是同樣在醫院中接受治療,他們壓根就沒發現他骨折,還是粉碎性的。
池明澤又一次覺得,這人真是狠得可以。
……
嚴格來說,第一個進病房裏探望姜晚栀的并非她母親和弟弟。
其實她傷情很嚴重,畢竟她是被從一輛變了形、又燒起火的轎車中給救出來的。
至今為止,她都沒有徹底脫離生命危險,只是誰都不和她說而已。
池明澤難得沒有回去上班,一直陪宋靳野守在這裏。
第二天晚上,姜晚栀手術完畢,還不允許被任何人探望。
待所有人都回去或休息了,宋靳野無論如何也要進去,态度不能再強硬,整個人也冰冷得要死。
醫生拿他沒辦法,只能選擇妥協,交代了他一些事情,将他放進了病房。
池明澤沒有進去,在外面看了一會兒。
病房裏沒有開燈,光線很昏暗,只有走廊上的燈光淺淺地落進去幾縷。
姜晚栀躺在病床上,模樣像是在安靜沉睡,其實是昏迷不醒。那張精致的小臉看起來蒼白又虛弱,但好像比她化上豔麗妝容、花枝招展地出現在熒屏上時更為好看。
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
他也很清楚,她其實就是一個很白癡的小孩。偏偏那麽愛熱鬧,又愛玩,喜歡出風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幼稚鬼。但又不得不承認,她也是一顆天生閃閃發亮的小星星,從小就将演藝這條路走得很順暢。
好像凝固的時間中,宋靳野一直守在她身邊,看着她那張素淨的小臉,将掌心搭上她額頭。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後來池明澤困了,便離開了。
況且這一幕本就屬于他們二人,他只是個多餘的電燈泡而已。
直到今天——姜晚栀入院的第三天,近中午的時候,自己在醫院中醒來。
沒辦法,雖然他曾經對姜晚栀的喜歡都是做戲,兩人的交情卻是真不淺。他不得不借這裏的病房将就一晚,至少等姜晚栀醒來再走。
恰巧撞見宋靳野回來。
他大概一夜未眠,狀态并不怎麽正常。
他聽見走廊上傳來他略帶沙啞的聲音:“我說公布出去就是要公布出去,別跟我講什麽逝者為大,我已經忍耐夠久的了。如果姜晚栀醒不過來,所有人都別想好過,真的。”
愈說愈帶上咬牙切齒的味道,沒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話。
對方卻很為難地答:“但之前也說過,如果姜晚栀知道她姐姐做過這些事……”
“無所謂。”
“……嗯。”
對方又說:“那一旦公布出去,可能又是一場風波了。”
“無所謂。”
明明只是一個旁觀者,池明澤卻有一種松出一口氣的感覺。
其實有時候一味低估自己的分量,一味地犧牲自己,反而會讓真正愛自己的人感到更痛苦。
偏偏這兩人都是這樣的活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今天姜晚栀醒了,宋靳野卻不得不休息了。
或許他還要做個手術。
……
出神了很久,房間裏一直安靜着。
姜晚栀也沒有打斷他、問他在想什麽。
池明澤回過神,看着她。
她好像也在想着她自己的事情,微微努着嘴,神情認真而嚴肅,大概在猜想宋靳野那個“狗男人”到底在幹什麽。
沒多久,池明澤開口叫她:“姜晚栀。”
她稍稍轉向他,眨了眨眼,一副認真傾聽狀。
猶豫了一下,他跟她說:“你一直覺得你和宋靳野的過去不怎麽愉快,坦白來講,這幾年也過得也不怎麽舒坦。但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你最喜歡的人就是他,是這樣的,沒錯吧?”
看姜晚栀沉默,明顯是認同,他繼續說:“如果你痊愈了,我想給你重新講一遍過去的事情,可能會和你所經歷的、所認為的并不一樣。別再折磨自己了,姜晚栀。”
“哦。”姜晚栀鼓着腮幫子。
“那你好好休息吧。其實我也不清楚,宋靳野什麽時候會再來看你。”看醫生出現在病房外,他起身,還是違背了和宋靳野的承諾,“其實他也傷得不輕,這兩天都沒合眼,現在可能在睡覺,也可能在做手術。總而言之,他之後一定會再來看你的,你別睡太久。”
“……”
這樣的話完全超出姜晚栀預料。
以至于她本想問他,自己是不是傷得很重,會不會死掉什麽的……統統咽回肚子裏。
她懵懵的。
看醫生進來了,她機械式地別起小手,乖乖躺好。
醫生查看着儀器,不斷關心她狀态,她搖搖頭說:“我還是很想睡覺。”
看醫生表情不怎麽樂觀,她也有點害怕,覺得自己這樣一直睡啊睡的,并不是什麽好征兆。
甚至所謂的睡覺大概是繼續暈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轉醒。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眼皮在拼命地打架,腦袋愈發昏沉。
最後一切終于又回歸到一片黑暗。
她好像想了一些事情,随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在想,池明澤所謂的“重新講一遍過去的事”是什麽意思呢?為什麽會和自己經歷的不一樣?
還有……
什麽叫“會再來看你”?他已經來看過自己了嗎?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即使沉溺于黑暗,整個人半睡半醒似的,偏偏就是睜不開眼,卻感受到宋靳野的氣息萦繞于自己身邊,淺淺淡淡的,讓她非常安心。
連同之前的所有焦慮和絕望都不複存在。
還有他柔軟的手掌,覆蓋在她額頭上,溫溫熱熱的。
随後就是那段很長很長夢。
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重溫一遍過去的所有美好。
而她的所有美好,從始至終,好像都與他環環相扣。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可以寫我最愛的回憶環節了,開心!
打算加上幼兒園時期,不過不知道大家是否已經對松枝夫婦的賣報紙經歷感到厭煩... 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