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陳年往事中總有那麽一些不堪的,讓人無法釋懷,卻無法擺脫,甚至想起來就覺得心驚膽戰,那些舊時光讓我們裹了一身軟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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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索要男友的權利麽?
葛薇心道。卻見他已閉上眼睛,不像是要理她的樣子,竟像是要避開Bruce的喋喋不休,尋求清淨似的。
望着椅子上的水盆,呆了幾秒鐘,然後,輕輕抄起臉盆裏的濕熱毛巾,側過頭去,不敢看淩歡的臉:“不早了……幫你擦擦身體,你早點休息吧。”
淩歡如預料中那般拒絕,頭一扭,一副就義的姿态:“不必。”
“你要是一輩子這樣,一輩子不讓別人碰你麽?”葛薇勸道。
“一輩子這樣,你照顧麽?”淩歡睜開眼睛,反問。
葛薇毫不猶豫地說:“只要你沒有別人。”
淩歡自剛才一直捏住被子一角的大手就這樣一松,濕漉漉的床單皺得像一團廢紙。
“水涼了。”葛薇說。
淩歡認真地端詳着葛薇的臉:略修過的修長眉毛沒有描過,雙眼皮的大眼睛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清爽,高聳的鼻梁……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她的五官不只是漂亮,竟可以用精致來形容。
淩歡心下一軟,雙目微微閉合。
葛薇只當他是妥協了,便進浴室添了些熱水,兌好水溫出來時,只見淩歡雙目依舊緊閉。她站在床頭伸手,縮回頭,再伸手,再縮回去,終于壯起膽子,輕輕掀開被子,解開他的一粒紐扣時,他的身體微帶牛奶氣息的味道輕輕進入她的鼻間。葛薇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身上獨特的味道,他的味道,所幸她不排斥。
再一粒紐扣,他的胸膛便如雕像般完整地暴露于她面前。
葛薇臉上忽地一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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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幫他擦拭着依舊冰塊似的大手和冰涼的手腕,慢慢擡高他的床位,擦拭着他寬闊的後背,舊傷的疤痕赫然在目。疤痕就像一條長而醜陋的蚯蚓盤踞在脊柱上,又像是被什麽詛咒了,看得葛薇心下刺痛着。
上身結束時,葛薇慢慢擰着毛巾,水嘩嘩作響。擰幹了,換一盆溫度适宜的水,繼續洗毛巾,繼續任水花攢動,耳根子、脖頸子紅成一大片。
讀大學的時候,一個圓月夜,葛薇的第二任男朋友曾在自習室走廊牽着她的手去摸他的寶貝,葛薇被活生生吓跑,以後,更是任憑天崩地裂地做着青燈下的尼姑,長那麽大,真正去面對成熟男子的軀體,這是第一次。
抹一把鼻尖、額頭上的汗珠,葛薇鼓起勇氣去解他的下衣時,他的手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不像是男人抓女人,卻像是警察捉賊一般剛勇,葛薇吃驚地望着他,只見他依舊臉側向枕頭的另一邊,雙目緊閉。
似乎感覺到她在疼,他的手微微收了些力道,卻依舊牢牢地扣着。
葛薇想一把甩開他的手,放棄這次工程浩大的擦澡工作,然後□□地睡上一覺,想從此不再管這個別扭的男人,他的手卻是力道遒勁,葛薇絲毫抽不出手。
忽又想起昨晚他救自己的場景,葛薇心軟了些,深呼吸一口,努力調動起自己的幽默細胞:“你一個大男人比高齡處女還處女麽?”
說完,葛薇黯然地想,他怕是不知和他的藍莓、草莓、蔓越莓有過多少次了。
淩歡的手緩緩松下,葛薇的手此時已被那冰涼的手捏得發白。卻是不痛,顯然,他已在控制自己的力度……
結束這場戰鬥時,葛薇已筋疲力盡,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護士來催熄燈,兩人分頭睡下,節奏一致的呼吸聲在兩張床上鳴奏,被工作折磨了一天的葛薇迅速睡去,半夜時,一陣又一陣急促得讓人心驚膽戰的呼吸聲将她擾醒。
擾醒別人的人卻尚在夢中。
夢裏,他十六歲。人生第一次遭遇那麽重大的比賽,人生第一次被奪走夢想,人生第二次回到嬰兒的襁褓中。母親顯然服侍不了他如此高大的身軀,夜裏,便請了一個健碩的男護工。
這天,母親精心炖了香氣四溢的一鍋排骨湯,栗香繞梁,不顧他一再的拒絕,說是為了他骨傷恢複,晚上喂他整整喝下一碗,半夜,護工為他翻身時,面對浸濕了大片的床單,忍不住怒火中燒,揮手便在尚在熟睡中的少年的臉上狠狠落下一耳光。運動員出身的少年自是血氣方剛,一巴掌被打醒,勃然大怒地狠狠一揮拳,護工的鼻子便湧出一股鮮血,護工亦不示弱,一把将少年拖下病床,胸以下沒有感覺的少年就這樣下身□□着坐在了白天無數人走過的冰涼地面。
少年一言不發,板着臉用兩只打過籃球的胳膊支撐着整個疲憊的身體,倔強地不讓自己倒下,護工換完床單,卻在陪護床上倒頭就睡,還輕輕打起鼾來。
少年只得用雙臂挪動着那死肉般的廢棄身子,一邊挪,一邊想象着孔乙己爬到酒店時的場景,身子抽搐着,毫無知覺的腿也因那地面的冰涼而微微痙攣着。爬到床頭時,用僅剩下的最後一股力量,抓起桌上橙子,砸向那個護工的鼻子,護工被砸醒,少年不卑不亢地說道:“拿人錢財,□□。”
護工只得一使勁,将高大的少年提到床上,少年沒好氣地說:“我髒了。”
護工便打來一盆開水,少年即便感覺不到,也在滾燙的開水中一激靈,第二天白天,母親看到他下身燙出的泡,躲着他偷偷掉了一上午的眼淚。
淩歡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葛薇爬起來的時候,只聽他努力壓抑着自己難以言傳的傷感和恐懼,細細低喚:“葛薇。”
“薇……”
葛薇急忙去開燈,卻見淩歡刷地用手臂擋住臉,煞白的唇依舊在發抖。
“不要開燈!”淩歡好聽的冰玉似的聲音不再,變得沙啞、艱澀,聽得葛薇心疼得走近這個從來都未如此軟弱的男人,拖過椅子,溫柔地坐在床頭。銀色的月光下,葛薇端詳着那仿佛蒙了缭繞紗霧的男人,銀色的月光下,淩歡打量着床頭的女子依稀可見的精致五官和凸凹有致的綿軟身軀,努力忍住自己一把将她抱在懷裏的沖動。
手,卻是禁不住抓住了那溫熱并不纖細的手。
葛薇以為他是害怕一輩子殘了而恐慌,便由他抓着,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比自己大了許多的手上。
葛薇聽得到那突突突突如同士兵突擊般的心跳。
另一只冰涼的大手忽然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前,就這樣,葛薇被動地擁住了那汗淋淋的身軀。
心,貼着心的位置,狂跳的那一顆心,逐漸平和下來。
心,依舊貼着心的位置。
平和的兩顆心,跳動的速度逐漸一致。
嗖地,葛薇突然意識到什麽,直挺挺地脫離那逐漸溫暖過來的身軀。
淩歡亦沒有阻攔。
柔軟豐腴的另一顆心離開他的胸口時,他的心反而踏實下來。
待葛薇幫他翻了身,折回陪護床上時,多年未有的踏實感,伴着濃濃的睡意襲上心頭。
葛薇亦是沉沉地睡了,一夜無夢,醒來時,便見一雙漆黑的眸子盯着自己,依舊冷清,卻比昨晚多了些異樣,那是……喜歡麽?
葛薇心底揣摩着。二十七歲了,愛這個字太沉重,她不敢去度量,更不敢去幻想和貪戀。
“困就繼續睡。”淩歡說着,扭頭閉上眼睛,濃黑的睫毛鋪陳在他的眼睑上,陽光透過窗簾,輕柔地散在他挺拔的鼻梁上。
葛薇卻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推開被子爬起來,舒服地伸個懶覺,卻見淩歡盯着她還算弧度優美的胸前,便自然而然地想起昨夜的貼心,本能地迅速放下胳膊,套上皮衣外套。
拉開窗簾,葛薇這才發現,原來,病房外的梧桐已璀璨得黃成一片,黃燦燦得像是秋天寫的詩。
葛薇記得自己在北京的時候,釣魚臺附近也有那麽一片燦爛如火的銀杏,叫銀杏黃牆,葛薇曾和一幫攝影愛好者踩着細細的樹葉從那裏走過,腳下,便是起起伏伏的,像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平坦的一輩子。
黃金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們不能同時去涉足,
但我們卻選擇了,
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這從此決定了
我們的一生。
葛薇記得,自己曾仰望着黃牆之上沒有雲彩的藍天,情不自抑地讀出這首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林中路》,今天,怔怔望着黃得無比燦爛的梧桐,依然詩意地傷感着。
“C罩杯麽?”淩歡透過窗戶,望着射入的陽光,淡淡地破壞了詩的氣氛。
“關你什麽事。”葛薇一邊疊被子,一面沒好氣地說。
“還行。”淩歡淡淡道。
兩人正說着,便聽有人敲門,開門,一個專家模樣的人手裏拿着一個醫用公文袋沖她微笑。
此人微笑的面部表情精确地露出四顆白森森的牙齒,整個臉上似乎都長着精密儀器,葛薇便知道,這必是哪個科的醫學資深人士大駕光臨。
淩歡掃一眼門口,攥緊了拳頭。
窗外,金黃的梧桐樹葉被秋風牽得一會兒向東揚,一會兒向西舞,更有被秋風生拽下枝頭,飄搖着,飄搖着,成了來往人跡、輪椅車撤、拐杖痕之下的溫柔地毯,或是再一陣秋風吹來,搖擺着落入行人無法觸及的栅欄叢中,腐朽了,變成了明年的春泥。
葛薇沒等開口,就見從他身後晃過一個身形巨大的男人,那男人看上去在195公分以上,一身運動裝束,比那個醫生模樣的人高了大半頭。
“嘿!你又倒下了!”
巨大的男人沖葛薇一點頭,徑直走到淩歡床前,腳上帶氣墊的動運鞋和喬丹的大标志葛薇似乎在哪裏見過。淩歡顯然對這雙鞋有些興趣,男人使勁拍拍淩歡的肩膀,方才擡頭。
男人一面給兩人介紹着:“這是神經科的李國斯主任,我姐夫,這是我老同學,廣告業的精英人士,淩歡。”
“你好。”淩歡禮貌地沖白大褂的李醫生點頭,伸出手,卻冷冷剜了那大塊頭一眼,“嗯,胸以上都很好。”
葛薇看得雲裏霧裏——不是拜托鐘少航請醫生的麽,怎麽成了淩歡的同學了?而且直接是神經科的主任。
此刻她已無暇琢磨,只見那年近四十歲的中等個頭醫師走上前,掀開淩歡的上衣,仔細探視了一番淩歡脊梁後的傷口,從公文袋裏小心地掏出一張MRI片子。
淩歡努力捕捉着醫師眼中的每一絲信息,端詳着那欲發言的唇形,他冰涼的手心攥出一汪又涼又冰的汗。
葛薇亦是死死盯着那張她看不懂的片子,黑的、白的、灰的,一節一節,其中有一節微微凸出着,裏面似乎還有什麽東西,葛薇看不懂,雙手握拳,祈禱着。
“我聽高雲說了,你以前打球的時候受過傷,導致第八、九胸椎骨折,差點胸以下完全癱瘓,經過自己的十二分努力,終于能恢複到常人這樣,很不簡單。”醫師坐在床邊,冷靜地表揚着。
“嗯。”
淩歡努力讓自己保持平常的姿态,手裏的一汪汗卻依舊是順着手掌的紋路流淌開來。
葛薇打量一眼淩歡,他睡衣的扣子剛被解開,肆無忌憚地露出一副結實的胸肌和平坦的小腹,小腹雖不至于六塊腹肌,兩塊總是有的。想到這個精壯結實的男人以前竟有過這種經歷,葛薇心裏不由得一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現在贊他,這是欲抑先揚麽?一面心不停地抽緊着,只覺得胸口處堵得惶惶然。
“那次的傷讓你的脊椎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脊髓炎。所以,經這次一摔,脊髓水腫侵襲神經導致神經功能麻痹,讓你胸第八以下再次失去知覺。”醫生繼續道,一面将脊椎骨的片子遞給淩歡。
淩歡遲疑了一下,緩緩伸手接過片子,狠狠盯着自己的傷處,眼神閃過一絲暗影:“然後呢?”
李醫師嚴肅地說:“然後必須趕緊治療,不然,你像上次那樣幸運地再次站起來可能性不是很大。”
淩歡擡眼,沉吟道:“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導致永久性癱瘓?”
李醫師十分專業而留有餘地地點頭:“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葛薇只道是被判了死刑,現在聽得尚且有生機,亦是忍不住問:“醫生,怎麽治?”
醫生頓了頓,十分專業地說:“早期的治療以激素沖擊療法和蛋白脫水療法為主,但神經功能的恢複除神經營養藥外,需以中藥營養神經,增強改善脊髓微循環的血運,使脊髓得到充分的血供,預防繼發性脊髓萎縮的可能。并以脊髓神經再生之藥興奮脊髓,激活麻痹休克的神經,獲得各種神經功能的改善恢複。”
葛薇聽得十分迷糊,淩歡繃緊的神經卻稍微放松下來:“也就是說,還有機會恢複?”
醫生的口氣依舊是模棱兩可:“完全有這個可能。”
淩歡和葛薇相視一看。
送走醫生之後,葛薇見那兩個男人似乎許久沒見,四只眼裏盡是惺惺相惜,便借回家換衣服的理由離開,剩下兩個長手長腳的前運動員放開談男人之間的話題。
“你女朋友?”高雲問。
“嗯。”淩歡淡淡答着。
“還成,都快有我老婆漂亮了。你說,你是不是不準她打扮,怎麽頭發都不收拾下?”高雲想起葛薇的小辮子,微微惋惜着。
“自己家的給別人看幹什麽。”淩歡不冷不熱地說,“最近怎麽樣?”
“怎麽樣?看那幫孫子打球我就來氣。恨不得自己上去打給他們看看。我們年輕時候哪像他們那麽膿包。”高雲說着,大拳頭捏緊,倘若有幾個少年籃球手在,怕是一拳早已下去。
“不怕變成我這樣,你就去打。”淩歡斜他一眼,“幫着翻個身。”
一如十四年前受傷時,高雲來看他時候的不客氣。恍惚中,兩人似乎又回到少年時代。市裏的醫院,陰霾着一張白臉的少年,一身汗臭味紅着一張臉的少年。
高雲仗着198公分的身高,粗壯的胳膊撈着淩歡的胳膊腿輕易地将他翻身過來,接觸到淩歡的膝關節時,淩歡的肌肉還是一繃。
“以前的事能忘就忘呗。”高雲給淩歡背後墊了一個枕頭,以支撐那沒有感覺的身子,見他表情略有失常,便打趣着,“你也不算矮了,不過站我面前,跟我媳婦似的。”淩歡随手揮出一拳。
這話已是十幾年前的老話了。兩人是小學、初中同學,一起打老虎機、打球、打架、逃課看球賽,一度鐵得像一個人,高雲先交了女朋友,淩歡也有了溫梅,兩人這才沒一直黏着。後來,淩歡受傷,他一個人去了省城打籃球,暑假、寒假兩人聚到一起總是喝到酩酊大醉,胡話連篇倒頭睡在一起。工作之後,雖在一個城市,一個在廣告圈發展,一個腿傷之後成了教練,卻是聚少離多了。
“你再生氣,他們也成不了喬丹。”
——喬丹,兩人少年時一度熱愛到發狂的偶像。他們的牆上貼着巨幅照片,腳上穿着限量版,球衣也自己買了23號。可惜,喬丹這個名字已成為歷史。
“唉——”高雲倒一杯水遞給淩歡,“你說,我們這輩子到底圖的什麽。那時候沒命的打籃球,弄得你差點走路都沒有機會,誤打誤撞進了廣告圈子,反而混的不錯,我還沒等打出名堂,就他媽因傷退役了。怎麽越想得到的東西就越那麽難抓在手裏。”
陽光漸漸灑在病房的每一個角落,照在兩個老友的臉上,眼角微微延伸的紋路,青春痘的深淺印子,打架時候的疤痕。
兩人正說着,聽到一陣有節奏的清脆敲門聲,一聲請進,迎進兩人共同的另一個亦師亦友的兄長,那個随時随地都保持翩翩風度的男人。
“鐘師兄?”兩人齊齊招呼着,鐘少航款款進門,一襲紀梵希的灰色休閑西裝得體的套在身上,藝術家似的大手裏抱着一個精美的大花籃進門,一陣純正的康乃馨和百合新鮮香氣霎時便充滿病房的每個角落。
“鐘師兄?你怎麽知道他病了?”高雲一把讓開凳子,自己坐在陪護床上,鐘少航沖淩歡一揚眉,笑說:“做文化傳播的人消息還不靈通麽?”
高雲不屑道:“瞎說,你就對小美女們消息靈通。上次我和我老婆去大時代六樓吃飯,對面的那個小美女不錯啊!還有那次在港彙……”
鐘少航打斷道:“怎麽說呢,你們現在還年輕,哪知道中年人的心情。你知道現在走在街上,那些小姑娘怎麽說嗎?那個大叔好帥!那個大叔好迷人。你們想想,十年前,甚至五年前,別人喊你們什麽?”
高雲摸一把自己的板寸頭,答道:“帥哥?”
鐘少航笑着點頭:“不錯。你們還記得一句老話麽,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美男亦是如此。所以,師兄比你們大,就更怕老。”
高雲翹起大拇指:“給交小女朋友找那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哥你行!”
鐘少航認真看一眼淩歡:“真的不是找理由。和年輕女孩子在一起的感覺,就像自己又回到年輕的時候了呢……”
窗外走過一個白發的老婦人,儒雅的裙,坐在輪椅上的老爺子頭戴文明禮帽,病號服外披一件質地良好的黑呢大衣,看得三個男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葛薇是晚飯之前回到病房的,偌大的房間沒有開燈,淩歡一個人平躺在病床上望着遠處的萬家燈火和近處暗夜中的梧桐,沉寂着。
啪。
白而冰冷的燈亮了。
淡白的光耀醒了那蒼白的臉,沉寂的人側過臉來,目光沉沉。
“他們都走了麽?你吃晚飯了麽?”
葛薇心虛地回避開那目光,抱着一罐煮了一下午的排骨湯端到床頭櫃前。來到上海之後,葛薇在為添置微波爐還是電飯鍋猶豫不決的時候,媽媽建議:你不是喜歡喝湯麽,買電飯鍋吧。于是,電飯鍋成為她唯一的煮飯工具。
“吃了。”淩歡淡淡地答道。
天氣轉暖,葛薇換下麻袋般裹住女性線條的休閑皮衣,外罩一件白色小西裝,內換了一件淡黃色的修身長T恤。葛薇并不算瘦,東方女性的梨形身材,腿相對粗一些,上身卻是纖細的,纖細的鎖骨,纖細的腰,鎖骨往下再一排凸凹的胸骨凸出着,然後再往下,卻有東方人相對滿分的胸,不扁平,不臃腫,恰到好處,像是畫筆勾勒出來的。
“騙人,我剛才碰見護士,護士說他們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就走了。”葛薇顯然沒有意識到對面的眸子裏散發的溫度,随手脫下外套扔在陪護床上,包也是随手一扔,拖過凳子圍在淩歡的床前,拍一下淩歡的被子:“怕上廁所不方便你就不吃飯?到時候胃病再犯了,耽誤了治療,真癱瘓了你自己哭去吧。”
淩歡略一思索,一挑眉:“行動困難,沒法吃。”
葛薇便盛出排骨湯,夾起一片蘿蔔,送到那人淡色的唇邊。
淩歡張口咽下,垂下眼睫。
再一口香氣撲鼻的湯送過來,桂皮的香、八角的香、青蔥香、肉香,張口,熱而濃的湯汁入喉。
葛薇只道是他怕胃病複發,盛一碗香氣撲鼻的米飯,舀一勺喂到淩歡嘴處,順着那寒光中不失溫度的黑眸子的方向,低頭,終于意識到,那個冷着臉莫名順從的人一直在注意什麽。
原來,自己每一揮胳膊,T恤便會相應滑下一節,起到十分好的低胸效果。
葛薇迅速放下碗,提起衣襟,臉便雲蒸霞蔚成夏日的傍晚。
迅速整理下衣衫,恨不得将衣領提到脖子上,葛薇站起身子,轉身,淩歡只道她是惱了,便一揮長臂,本想安撫葛薇的胳膊,怎料,葛薇一回轉身,一只大手便完全地包裹在她綿軟的左胸上。
葛薇的腦袋轟得一聲。
冰涼的手指隔着胸衣的海綿已将那絲絲清寒之氣輕輕傳于她的肌膚之上。
運動員的手掌大而有力,手指白且修長。
葛薇只覺得一股熱血呼啦啦全部湧到自己的臉上,顴骨麻酥酥的,嘴唇也麻酥酥的。
“啪!”
她本能地将那只手掌長闊、手指足以包容她的大手打開,用力的。
那只海綿體上的大手便刷地多了五個紅印,随着那外力的打擊,順着那柔荑的弧度,從上到下流連了一遍,自由落體般垂落到床頭的時候,淩歡打量着自己剛觸摸過溫滑的手指,那溫滑似乎粘在了他手上,指尖是,指縫還是,手掌的指紋間還是,滑得他不由得喉結一緊。
被吃了豆腐的人依舊是羞惱而怒不可遏的,大眼睛瞪圓,紅着臉指着他的鼻子叱道:“你,你喝奶粉長大的嗎!”
淩歡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如果是,難道你要補償?”
葛薇被這話惹得當即觸電一般,揮手便要給這人一記耳光,淩歡卻一把抓住葛薇的胳膊:“男人對你的肉體都不感興趣,那不是愛你。”
“去天上人間的男人都是因為愛嗎?”
葛薇口裏憤憤反駁着,內心卻像是被鵝毛撓過似的。這些年,因為這個,沒少吓走對她肉體感興趣的非色狼,她卻依舊改不了這個肉潔癖的毛病。曾讀過一本書,介紹中國的大文豪沈從文和他妻子張志和的戀愛史,說是沈從文讀書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天天給張志和寫情書,其中有一封相當過分的情書,上書:我愛你的靈魂,更愛你的肉體。氣得張志和将情書送到了校長那裏。校長不是別人,卻是倡導新文化的胡适。胡适一看,大喜:“小夥子,好樣的,繼續追!”
就是這個熱愛黑俏女人的男子,為他熱□□留下了至今還廣為傳頌的名句:“我一生中走過許多路,行過許多橋,喝過許多種酒,最愛的卻是那正當年華的一個人。”
想到這裏,葛薇臉上的紅暈漸漸退散。他愛麽?他的喜歡像是在江中水順手拈起的一朵桃花。他有他心頭燒不掉蝕不去的朱砂,一個讓他病吐血,讓他飛越欄杆不怕車撞不要命的人。
淩歡的手臂慢慢松開。葛薇只覺得心下一陣不涼不熱的,忍不住酸澀地道:“對肉體感興趣也不見得是什麽!”
吱呀一聲,門被熟練地打開,兩人回頭,便見一個粗壯的女人笑眯眯地進門:“淩先生麽?我是李主任介紹來的護工。”
葛薇打量着那四十開外的人:樸實的四方臉,粗線棗紅色毛衣,寬厚的手掌,手裏還提着一個布包,知這護工是本分人,卻覺心下少了些什麽似的,像是被挖空了一塊,黑洞洞地空陷開來,一面對護工笑道:“阿姨,麻煩您了。”
淩歡亦是禮貌地沖護工道:“辛苦了。”
說完之後,他認真地望着葛薇,似是要承諾什麽,話到唇邊,卻變成了:“這兩天不準來。”
葛薇忙問:“為什麽?”
淩歡便冷冷道:“明天要開始各種治療,你來了會妨礙。”
還是怕自己看到他的狼狽相麽?不是都看到了麽。葛薇端起碗來,淩歡卻将頭微微一側:“飽了,你回去吧。”
葛薇便被這炙熱之後的冷淡深深刺傷了一下。
忽然想起,自己既不是他的女朋友,而又非好朋友,卻又為連累淩歡不安,葛薇道:“那我明天晚上來看你。”
“不用,這兩天都不用。”淩歡說完之後,摸起自己的黑莓手機,便打電話給Bruce,被葛薇一把攔住:“不用麻煩他,他夠辛苦了,現在還早,我自己回去。”
牆上的鐘表顯示不過晚上七點多一點。
淩歡看一眼桌上的瓶罐,固執地将電話打了出去,二十分鐘之後,Bruce嘻嘻哈哈地趕來。
葛薇坐在車上時,緊緊抱着涼了的保溫杯,想起晚上兩人先是像置身熱辣辣的夏威夷,下一刻卻走進冰天雪地的愛斯基摩,心便像被一劑毒藥毒害了似的,整個人也定不下神,在副駕駛座上怎麽也坐不舒服。
七點多他便趕她走,就那麽不留戀她麽?
望一眼天上的殘月,一直潛伏在內心的自卑感潮水般湧來:是自己說他的身體狀态傷了他的自尊麽?還是她的矜持讓他寡味了?他要她這樣的女人,多少都是有的,或許,那道弧線只是調戲,調戲是追求,追求也是調戲。
Bruce将車駛入外灘隧道,路過時候,沒有看到那夜景,在隧道左右無間的包圍中,葛薇只覺得心像蒸籠裏蒸熟了的饅頭,慢慢的發酵,她透不過氣來,便讓Bruce提前停在一個小路上,抱着保溫杯下車,緩緩走過一條河時,一陣涼風吹來,葛薇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葛薇穿的是小路,走在路上,昏黃的燈火稀稀落落的,家家戶戶曬在門外的內衣內褲濕噠噠地滴着水,巴掌大的米店、飲料店,還有迷你小超市不知多久沒擦洗的門面便在暗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凄涼,路面上的泔水味道,剛潑出的帶着白泡沫的洗衣粉水……不遠處,卻是一片繁華,夜之虹一直燃燒到月亮上。一道道光束撒滿整個深藍色的天空。
葛薇摸出手機,播出小潔的電話,小潔手機的鈴聲歡快着傷感入耳:當你在翻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
“喂,薇薇,我男朋友今晚又不回來了。”小潔接起電話,第一時間向她報告了自己的孤獨進程。
“沒事可以看電影啊,聊天啊。男人是這樣的。”葛薇安慰着。
小潔的未婚夫在蘇州工作,小潔卻是在上海,男人一周回家三四天,每次回家,小潔忙前忙後,有時候甚至把洗腳水都給端上。
“薇薇,我們明天唱歌去吧。”小潔說。
葛薇一怔,知道淩歡不讓自己去便有他的理由,便答應着:“好,小潔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
答應之後,便将自己和淩歡的事一股腦倒給了小潔。
小潔聽完之後表示了強烈贊同:“不錯啊,先交往着吧。女孩子有個這樣有錢又英俊的男朋友,有什麽不好的。”
“可是,他有點冷。”葛薇喃喃道。
“冷啊,那你就讓他熱起來呗,你身材那麽好,穿得小性感一點,好好化個透明妝,肯定讓他眼前一亮。”小潔在電話那邊道,“不過,如果他真的癱瘓了的話,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夫妻生活怎麽辦啊?”
“不性感了。”葛薇想起自己胸前的那只理直氣壯的涼手,搖頭,“夫妻生活的話,随便好了。反正我也是那什麽……”
小潔笑得咯咯的:“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處女,你都多大了?你要是真喜歡人家,就好好相處,不管怎麽樣,好好談一次,別去想後果。別一交往就想着結婚,都成結婚狂了你。”
“就是因為年紀大了才要結婚啊。”葛薇說。
“也好,你這幾天趁着照顧他多學點廣告的東西。你不是要轉行嘛,有這個機會,為什麽不好好利用?他父母在麽?見了他父母一定要嘴甜,記得哦。”小潔十分實際地說。
葛薇依稀記得自己讀書的時候,也曾仗着自己的長相問一些男生借資料,或者是社團活動的時候找活動教室與別的社團溝通以及其他,直到某人出現之後,她便洗心革面了許多年。
“肯定要讓他教我。不過,如果我們能走下去最好了。”葛薇固執地道。
“那你明天去不去唱歌?去淮海路的好樂迪還是南京路新天地的上海歌城?”小潔問。
葛薇剛來上海的時候,小潔第一次帶她去南京路的上海歌城,随着透明觀光梯觀瞻着十裏洋場的南京路,她覺得上海歌城這名字起得十分大氣,比起北京的“麥樂迪”、“同一首歌”更有地方特色。進入之後,發現其實K歌房都是沒有差別的。
“嗯,什麽時間?”葛薇問。
“突然想起來,你不是要照顧那個廣告精英麽?”小潔問。
“他說不讓我去。”葛薇回答,“我想他應該有他的理由吧。”
“笨啊,他不讓你去你就不去啊,男人對女人的體貼很心動的,你不如熬一點湯什麽的帶去。聽我的沒錯。他不是胃不好麽,男人的胃還不好哄麽?”小潔建議道。
“可是,我已經炖了排骨湯了。”葛薇自認實在是沒有做賢妻的細胞。
“雞湯啊,雞湯才是最補的。”小潔說。
葛薇一大清早起來炖了雞湯,出發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穿上了那件肥大的迪斯尼白色帽衫,帽衫上的紅桃皇後有着妖豔的眼影,這帽衫卻是異樣清純的款式,遮了鎖骨,掩了女性的特征,下擺蓋了臀部。紮高了辮子,鏡子中一看,果然如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葛薇看一眼窗外的晴天,心情晴朗着。
然而,當她抱着雞湯,小心翼翼地拎到醫院時候,病房的門卻是關着的,擰一下,才意識到門已被反鎖。葛薇便抱着一本案例書坐在門口。待到醫生模樣的人出來之後,門又被反鎖上,葛薇便敲門。敲了一陣子,卻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