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兩個女人,在日落西山的斜陽裏、在一群勞作完起身收拾活計的村民中,一個同性間的單純擁抱最多讓人多瞧上那麽幾眼。
蘇樂樂當時根本就沒想這麽多。
直到耳朵裏似乎有人陸陸續續恭敬地在喊“趙主任”,然後,視線中就出現了一雙綠色的解放鞋。
她順着視線擡頭往上瞧,格外修長的身形,極其好看的一張臉,以及,冷漠到有些瘆人的眼神。
趙奕臉上基本看不出表情,似乎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只是将那眼簾輕輕垂下來,把視線向籠罩在蘇樂樂身上。
蘇樂樂莫名覺得亞歷山大,似乎被打盹的老虎瞥了一眼,又覺得眼前男人眼神中有一種名為“你快要死了”的冰涼刺骨的意味,一時竟被激起了逆反心理。心說小爺要不是看在你們母子都出言相助的份上,一只手都能捏死你這種弱雞你信不信。
就這麽想着,突然見江寒蕊伸出了雙手,也極為熱情地回抱住了自己。
蘇樂樂很是有些得意。
看吧,我們可是“兩情相悅”哦,然後,她挑起一邊眉毛,擡頭挑釁似得看着趙奕。
趙奕眼神淡淡,眸色略沉地從蘇樂樂身上掃過,看向自己的母親。
“媽,回吧。”
沒了早上的那些長篇大論,趙奕淡淡幾個字,把摟着小姑娘的老媽江寒蕊從地上扶了起來。
對着蘇樂樂,卻一個字沒有。
蘇樂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有些郁悶。
趙奕心裏對蘇樂樂感覺并不太好,總覺得她根本不是原來的那個蔣紅梅。
看上去年紀輕輕,可那嘴皮子卻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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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嘴皮子了得的人哪個不是心思深沉又心懷叵測之人,他不知道為什麽懦弱的蘇來娣會變成機靈的蘇樂樂,但他知道自己老媽一把年紀只知道教學和研究,一輩子都鑽研在了熱愛的天體物理裏面,心思單純又好騙,根本不知道這世道的黑暗和人心的險惡。原本蔣紅梅變成了蘇樂樂,可自己老媽還是原來的老媽,立刻就能和蘇樂樂親近起來。
該還的都還清,趙奕不希望自家任何人和眼前這個不知道是蘇招娣還是蘇樂樂的奇怪女孩子有什麽聯系。
江寒蕊被趙奕扶了起來,眼眶似乎卻還是有些紅,她看着随後也站起身的蘇樂樂,喉嚨都有些哽咽:“樂樂,好姑娘,別怕,好日子就在不遠處等着我們呢,不怕啊。再不濟,還有我兒子趙奕,你有什麽困難只管來找我們,他一定會幫你!”
蘇樂樂頓時郁悶一掃而空,仿佛自己又扳回了一局。
瞧,你不稀罕不搭理我,你媽可是很願意搭理我呢!
然後,蘇樂樂看見被自家老媽點名又點将的趙奕輕飄飄将視線又掃了過來,看上去似乎在笑:“反對自由主義。蘇樂樂同志,革命尚未成功,我們還需抛頭顱灑熱血,互相扶持,将革命進行到底。”
江寒蕊對兒子的表現很滿意,她用力點頭:“對對,互相扶持,互相幫助,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陽。”
蘇樂樂卻很詭異地覺得趙奕的重點在于“抛頭顱灑熱血”,看他似笑非笑地用冰冷的視線劃過自己的脖子,就覺得脖子隐隐都能感覺到有些疼。
卧擦,我這是又輸了一局?
蘇樂樂想起早上那人看似在幫自己說話,卻一臉“近我者死”的兇惡表情,很是有些膈應,心說小爺我不用你幫忙照樣順利留下來,用你裝什麽大尾巴蔥、大頭狼的,現在又被那那冷冰冰的視線一激,心裏更加不舒服。
哼,等着,氣不死你!
她快速地伸出了手,一邊摟着江寒蕊的腰,一邊朝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像是個地痞小流氓似的,怎麽看怎麽勾人又邪氣。
然後,她轉頭,用視線來狠狠挑釁趙奕,語氣卻格外的真誠:“大叔,你和江教授一樣心地善良,謝謝你早上為我說話。”
趙奕突然像是很受用,唇邊都揚起了微弱的弧度,可蘇樂樂怎麽看都更像是嘲諷,他淡淡吐出幾句話:“蘇樂樂同志,我們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謹言慎行,以語錄為标杆,努力為四化建設貢獻力量才是根本。”
卧擦卧擦,我特麽成牛鬼蛇神了?別以為我聽不懂!
蘇樂樂心裏連續爆粗口!
小爺我脾氣不好,小心我揍你!
江寒蕊卻覺得趙奕表現非常好,兩人話語間的機鋒她根本就沒多想,只覺得蘇樂樂很有趣,不過差了六七歲,就叫自己兒子“大叔”?她突然笑了出來,接了趙奕的話茬:“樂樂,你真逗!”
別,我一點也不逗,真的,我可是一個很殘暴的。
還沒等蘇樂樂整理情緒再次迎戰,下工的三角鐵被大隊長敲響,村民們推着有的推着板車、有些拿着農具,三三兩兩準備往家走。
“樂樂,去我們家吃飯吧,”江寒蕊也不傻,那姑娘偷偷放了兩張大團結,她又不是眼瞎怎麽會看不見,只是人家一番好意她也不再拒絕了。
趙奕眼神淡淡,瞧着蘇樂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蘇樂樂同志,戶糧關系落實了沒有?”。
蘇樂樂拳頭都已經攥緊了,只差一點沒直接掄出去,你特麽直接說不想請我吃法就得了,繞怎麽遠有意思嗎?
江寒蕊卻覺得趙奕說的很對,蘇樂樂關系不落實,工分就沒有,直接就得餓肚子。
可她還沒開口,卻見遠遠地走來一個白發老頭,顫顫巍巍拄着一條樹枝,腿似乎是瘸了。
大家都轉身朝那老頭看去。
蘇樂樂看見趙奕轉過身,紮在腰間的白色襯衣裏面,兩邊似乎都有什麽硬邦邦的東西頂着,定睛細看,應該是兩把只露出手柄的手/槍。
蘇樂樂不免又想起了早上。
那二狗和自己根本就是沒啥關系呢,聽人蠱惑幾句動不動就要拔/槍,這人看自己的眼神明顯不簡單,剛才應該還被自己氣得不輕,卻讓腰間的兩把槍安安靜靜地待着不動。
這人到底和自己什麽關系?
“七叔公!”大隊長遠遠喊了一聲,飛跑過去攙住老頭,慢慢悠悠扶着他走過來。
“您腿腳不便咋還出門了,缺啥您喊一聲我們随時就到!”隊長說。
“對對,您老有啥事,吩咐一聲就行”,有村民馬上附和。
顯然,這被稱為七叔公的老頭在大家心中分量不輕。
江寒蕊轉頭看蘇樂樂眼神疑惑,就好心地解釋:“這七叔公打仗時為了幫忙打掩護,全家都被害死了,自己的腿也殘了,所以村子裏的人打心眼裏感激他,自發為他養老送終。”
蘇樂樂點點頭。
卻聽那老頭冷哼一聲,将手裏當拐杖的樹枝狠狠一戳,“哼,聽說你們今天在□□馬翠花那惡婆娘?”七叔公腿腳不便,聲音卻清晰洪亮。
大隊長賠笑:“七叔公,你怎麽知道?”
老頭大怒,手裏的樹枝戳得泥地一股子悶響:“咋了,不能讓我知道?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就知道護着那惡婆娘,鐵牛母子倆的性命誰知道是怎麽回事,解放前死在她手裏的姑娘就有好幾個,你們成天批這個鬥那個,怎麽就不好好算算她做下的惡事?”
大隊長表情讪讪然,言語卻分毫不含糊:“七叔公,鐵牛母子害人不成反被害,治保處審查得清清楚楚,還有人親眼看見蘇鐵牛的老娘上山采了大烏頭,這完全怪不到馬翠花頭上。再說了,馬翠花被地主老財搶了去,那地主老財後院被害死了多少良家姑娘,這和馬翠花又有什麽關系,她不過也是個可憐人罷了。那地主老財有多殘暴,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耳朵就是最好的證明。現在,好不容易到了新社會,我們貧苦大衆終于翻身做主人了,眼前的事您老就讓她過了吧。她可能會有一些小錯誤,但我們不能上綱上線,要及時教育挽救她。七叔公啊,我們都要往後看,以後幸福的日子正等着我們呢!”
大隊長剛說完,又有男人幫馬翠花說話:“就是哩,七叔公,馬翠花當初被鐵牛揍得瞎了一只眼睛,換成別個烈性的婆娘,早就到大隊裏鬧開了,可她哩,還說不計前嫌願意和鐵牛好好過日子,您再看不上她,看在她這麽遭罪的份上,就饒了她呗!”
“就是就是,七叔公,”又有一個男人開口,“別說她無論新社會和舊社會都糟了大罪,就是她好不容易生了個閨女,都能讓吳婆子給換錯了。唯一的親閨女啊,到今天才認回來,她得多糟心難過啊!那吳婆子倒好,孤身一人兩眼一閉就過去了,可那馬翠花可是骨肉分離十八年啊!”
老頭張嘴想說話,卻根本沒有機會,那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将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眼珠子瞪圓卻一絕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老頭只得恨恨将樹枝往泥地裏用力戳了又戳,似乎那樹枝就是大刀,能剁了馬翠花那個惡人一樣。
無奈,馬翠花有那麽多男人護着,七叔公最後還是在隊長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回去了。
你們吶,比瞎了一只眼的馬翠花還眼盲吶。
等着吧,老天爺會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