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君華裳覆霜(一)
我手裏拎着糖罐沒走出邀家的後門幾步,華漓就追了出來,他緊抿着泛白的薄唇,利用高我一個頭的優勢張開雙臂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柳眉倒豎,惱火了,“去去去,給本小姐讓開!”
我把糖罐往他懷裏一塞便迅速放手,他一下子沒有接穩,使得糖罐直直落地,嘩然而解,五彩缤紛的糖果在一堆碎瓷片當中映着正午的日頭綻放絢麗的光彩。華漓垂下眼睫,單膝跪地去拾地上的糖果,然後一顆顆地用帕子兜着,始終不看我一眼。見此,我心頭的怒火愈是大,不重也不輕地踢了一腳他在瓷片中翻騰的手,我嗔怪道:“誰讓你撿了,這般自作主張做什麽,我們家稀罕這點兒糖嗎?”
他瘦弱的身軀驀地一個冷顫,随即,他将手負在身後,站起身來,朝我深深一鞠躬,然後退後了幾步。我謾罵了一句不知哪聽來的話:“悶嘴葫蘆!”
他的雙肩一顫,擡起眼簾看我,本如星子的眼眸此刻暗暗晦晦的,失去了色彩。看我又要往外走,他立即伸出了一只手臂按在我的肩膀上,蹙着眉朝我搖頭,手上還稍稍用力,将我往回推。我依然是氣不過,不想就這般妥協:“走開走開,不要你的虛僞!答應過我一起抓靈雀的,回頭卻告訴伯父,你個不守承諾的人還有什麽資格管我?”
他怎麽會知道,我偷靈雀也是為了他呢,真是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三小姐!”有丫鬟提着裙裾跑了出來,“府裏來客人了,老爺讓你去花廳拜見。”
我聞言雖納悶,卻也顧不上別的,趕緊随着丫鬟前去,不再理會外頭的華漓。快要到達花廳的時候,我和丫鬟緩下了腳步喘氣,我問:“那是誰?”
那丫鬟霎時低下了頭,我一擡眼就瞧見了她浮着兩片紅暈的臉,眼底的羞澀就快溢出來了。我不解她為何會是這副模樣,可花廳已到,不能向她問個詳細。
隔了密密麻麻的珠簾,我依然嗅到了一縷藏紅血針的香氣,我由此便知此人不尋常。身後一陣珠簾的窸窣聲,我已垂首步入,朝着大伯慣坐的方向斂衽一禮:“蘇月向伯父問安。”
我眼簾輕擡,餘光瞥見了一抹素白,随即便有一道溫潤的聲線如螢流轉在耳畔:“這便是蘇月小姐?”
我按捺着心頭的好奇,始終不敢擡頭,保持着一貫在人前的乖巧作風。又聽見伯父不掩疼愛道:“這孩子心性乖巧,就是膽小怕事了些,若是能夠随了公子回到貴派修習幾年,鍛煉身心,倒也是好事。”
心口處訇然大作,我失聲叫道:“伯父——”
在我的目光觸及到那白衣公子的面容時,到了舌尖上的話倏地又止住了。我永生都無法忘卻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
未挽起的墨發垂在他的身後,一張雪色的面容俊美而清絕,輕輕勾起的唇角帶着一絲若即若離的笑容,雖只是半垂眉目,卻已傾城。那修長得似以玉雕琢成的手指與竹青色的杯壁對比明顯,如同翡翠上嵌有一塊羊脂玉。他将茶杯置至唇邊,似乎沉浸在了藏紅血針獨特迷離的茶香中,許久,才輕輕抿了一口。
他似在品味藏紅血針的回甘之效,并不急着搭理我。看了他這般神情,就是大伯也不敢驚擾了他半分,只在雕花椅上靜候。
良久以後,白衣男子終是挑起了羽睫,一雙懾奪人心的魅眼轉向了我,我頓時覺得這人世霎時黯然失色,仿佛世間唯一的亮處便是執杯飲露的他。上天對他是如此地厚愛,賦予了他驚世的面容和懾人的氣質,仿佛連晨昏星月都作了他的陪襯。九歲的我只知他是我見過最美的人兒,卻無法用上貼切的詞來形容他,在我識得更多的字,掌握了更深厚的學識以後,才驀然發現,即便是世間上所有的辭藻彙聚,也不足以形容他三分的美,任何一個詞用在他身上都只是亵渎。
Advertisement
忽而,他勾唇一笑,邪佞叢生,桃花般的雙目灼灼,仿佛千樹萬樹的桃花次第開放,鋪天蓋地的妖嬈火焰延綿數裏,火舌攪碎了天與地,将它們一同納入地獄深淵。他此刻的模樣讓我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落入凡塵的谪仙,還是驚煞塵世的妖孽,我心生膽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唯恐哪一個舉動觸犯了他,就會被卷入滔天大火中烈烈焚燒。
他凝眸望了我一陣,又是絕美地一笑,淡啓薄唇:“這麽一副惹人疼惜的模樣,邀老爺可是真的舍得?”
如玉般琅琅相擊的聲音跌入我耳中,敲醒了我心中的洪鐘,讓我為之一震,商業影響力貫穿南北兩地的伯父此回真是想将我當做商品賣給這個白衣男子嗎?我飽含委屈和苦楚望向伯父,他卻對我視而不見,只恭敬地對男子說道:“蘇月是邀某親弟的遺孤,斷是再舍不得,也不能看她這般怯怯懦懦的一輩子。邀家的兒女雖然出身商家,可骨子裏流的是剛毅堅韌的血,許是這孩子自小無父無母,才會有這般性情。蘇月若能随公子回門,是她此生最大的殊榮,也是她泉下的父母所期盼的了。”
我再次偷偷地擡起頭來,竟瞥見了男子眼中有一抹輕蔑轉瞬即逝,我便心知他是看不起我的。
正當我以為他會因為嫌惡我而拒絕伯父時,他将手中的茶盞輕擱在了紫檀木桌上,雪白的衣袂似攜了清風般向我款款走來, 我擡頭迎上他的目光,抿緊了唇。他微涼的指尖劃過我的眉睫,讓我不由得一眨眼,只聞他軟聲問我:“可願跟我走?”
縱然我心裏是千萬個不願意,我也不敢當面說“不”,我把頭垂下,盯着他的絲履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