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負勢競上僞開顏(五)
“你總是缺少自己的主張。”月奪城沒有回頭,窗下的身姿比月華更優雅柔和。
我輕輕搖頭,不管他看不得見。
“這就是我的心願,蘇月求的不多,或許又是太多,我只願:一切安好,一世安寧。”
“安、寧……”他緩聲念着這兩個字。
久久以後,一抹不經意的笑漾開在他的唇邊,他說:“好,過一段時日,為師就帶你去恣意江湖。”
“好。”我面上一喜,聲脆脆應道,随後拿起竹箸将一塊芋艿羊脂酥,入口松軟,輕輕一咬,稠狀的芋艿和羊脂就流了出來,甚是香甜。
從酒樓出來時已入深夜,萬盞燈花謝,月獨朦朦,系滿紅絲帶的榆樹下有癡男怨女,有難舍難分。月奪城牽着我走過河堤,粼粼河水只在夜風中掀起微波,游人相邀而返,河道兩旁的商鋪也陸續打烊,此處才有了難得一見的靜谧。
六盞花燈依次落水,靜靜地飄蕩在河面上,飄忽着橘色的光亮,偶爾來了一陣風将它們吹到了一起,輕輕地碰了一下後又四散開去。我蹲在草壩上,旁邊站着月奪城,我并未擡頭,只望着河面發問:“師父有親人嗎?”
“沒有。”
短短兩個字,聽得我覺得寂寥無比。
過了一會兒,我聞見他在夜中低語:“如果蘇月願意,就當做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吧。”
我拉了拉他垂落在我身旁的寬大衣袂,示意他坐下。他卻伸手将我扶了起來,道:“放了花燈便回去吧,夜深了。”
他一路牽着我回去,我忍不住笑道:“師父很像是我的兄長。”
他不語,眸中笑意不減。
我住在月奪城的隔壁,不難發現他的房間時有蒼跡門的人進進出出,我趁此去找月奪城,讓他吩咐門人幫我找華漓的下落,月奪城答應了。
得了他的承諾,我心情大好,陪他在房裏閑聊,他說:“這幾天一直把你困在客棧裏,會不會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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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我能夠理解他,他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蒼跡門門主,他許諾了陪我恣意江湖,那就要用一段時間去安排好門內事務,我固然是無聊,但是在山上這麽些年我也習慣了寂寞,自然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向他打聽最近江湖裏的情況,他便向我細細道來,其中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趣事,我聽得很過瘾,不停地讓他接着講,于是,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他說帶我去城外看看,我們乘着踏雪到了郊外,清風月夜讓人感覺無限的美好,這樣的一片夜空停留在我的腦海裏許多年,讓我無法忘記月色的清冷,草葉的馨香,還有歲月的恬靜。
我總是很享受這樣安靜的時光,身邊有師父,有踏雪,哪兒,都是獨一無二的景致。
聽聞過兩日便是一年一屆廟會,因為聖上信佛,不僅在宮內大修佛堂,還在各地大興佛法,所以皇城裏的廟會是最隆重的,據說,梵音寺方丈座下的大弟子淨鹄會不遠萬裏地從依慕達蘭來到暨周城講法,得此消息,天下的信徒在半月前就動身進入暨周,只為一睹淨鹄的風采,受他只言片語的指點。
我自是喜愛湊這樣的熱鬧,央求月奪城:“師父,我們也去看看好不好?蘇月還沒有見過那樣浩大的場面,想去見識見識。”
妖嬈而卧的月奪城輕挑眉眼,羽睫翻飛,噙了絲不屑:“人頭攢動的地方有什麽樂子可尋?一群僧人念念叨叨着別人聽不懂的梵語,還焚着沖鼻的香裝神弄鬼,沒什麽值得一去的。”
“師父就這麽鄙棄僧人?”
“不然也。”他抛開了手中的書卷,目光有些瘆人,“天下僧人,獨他成佛。”
“誰?”我向來對他所稱贊的人感興趣。
“慕蘭赺措,北戚的皇子,據聞他降生那日天顯異象,金光籠罩着整座宮殿,梵音自西方飄來,靈雀繞梁三日遲遲不散,北戚也迎來了多年未至的一場雨。這自然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巧合和後妃為了鞏固自己地位捏造的祥兆,但是他自小天資聰慧、智多近妖,九歲就麾軍城頭,将兵臨城下的嘉牧國打得節節敗退,過好幾百年也未必能恢複元氣。北戚國主在他嗷嗷待哺的時候就在他耳畔讀兵法,抱着還在襁褓裏的他浴血奮戰,這點功績固然也是不值一提的,只是……”他的聲音飄遠,遠得不能再讓人牢牢實實地握住,然後,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不與你多言了,你想去便去吧,為師不喜喧嚣。”
月奪城是一個不習慣回憶的人,他活得一向如此的現實,只要悄悄觸及過往,他就會緘默,見他面露倦色,我悄悄退下。
這幾日月奪城的面色和精神都不是太好,在人前他沒有表露出來,但是面對我卻不再帶着縱橫決蕩的面具,似昨晚他遲遲歸來,握着我的肩頭說:“幸好還有個蘇月,無邪不欺。”
當時正值半夜,睡意朦胧的我沒有回答他,但是今日,我确實應該做些什麽,我不能讓他永遠只做給我安慰的人,我也不容許他獨自承受孤寂。我又推開了門,坐在榻下,為他攏了攏身上的毛毯,見他眉頭稍攏,我便知他沒有睡着,這樣謹小慎微的人就算是睡覺也是滿身警覺的。我挽起他傾于榻下的長發,那觸感如絲緞柔滑,一不留神又從我指縫裏流瀉而下,涼涼的很是舒服。我把腦袋枕在他臉邊,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說:“師父,蘇月此生絕不負您,若是我今後做了對不起您的事,就讓神明來懲罰我。”
他睜開了笑眼,眸裏淌着溫柔,他起身将我納入他的懷裏,像小的時候那樣輕輕拍着我的背,似撫慰似寵溺,慢條斯理道:“蘇月怎麽會做對不起我的事呢,真是有錯,那也是為師錯在前頭,蘇月才負師父的。這世上沒有什麽神明,就算有,那該懲罰的也是我,況且,為師才是你的神,你的天,我舍不得傷你,天下人就得要寵着你。”
我心中有感激,也有苦澀,道:“師父累了就睡吧,蘇月在一旁守着你可好?”
他放開我,閉上了眼睛,我輕輕哼着輕柔的曲子,一曲畢,他卻睜開了眼睛,幾分無奈:“蘇月是把為師當孩子哄嗎?”
我面上發燙,催促道:“快睡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