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暮春離合(一)
功成坊。
本在人群中受衆人道賀的溫如雪忽然抽身離席,他一向彬彬有禮,為人謙遜,所以衆人也沒有介懷,任他離去。溫如雪才轉身就瞥見了正在注視着他的我。
他上前問好:“姑娘竟也在此。”
我示意他坐下,同樣是為他沏上一盞茶,笑道:“蘇月在此恭賀溫公子了。”
他含笑輕搖頭,淡淡的目光拂過茶盞上漂浮的茶沫,道:“不值一提,不過在下還是要謝過姑娘。”
“你就要回兆南城還是在京城裏等候任官派遣?”
“古人雲:父母在,不遠游。在下恰好受遣兆南,将在家鄉任職,如此也可繼續孝敬父母,先前我還擔心不能近身侍奉他們呢。”溫如雪飲了一口茶,淺笑柔情。
“此回真是如公子所願了。公子何日啓程?”
“聖上有旨,三月內抵達,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正好可以等叔父将這邊的事料理好再一道回去。”
“我也即将離京随師父四處周游,到時候如果去了兆南,你可要好生招呼我們。” 我朝他舉杯,“以茶代酒,相互送別,彼此珍重!”
溫如雪唇角上揚,眸光清亮:“在下謝過姑娘,來日重逢時,還望能夠再飲姑娘親手沏的一盞清茶。”
我看着他噙笑不語,輕輕一點頭,滿腔情義盡在香茗中凝聚不散。
然而,這也是我們同飲的最後一盞茶,此後,我沒有到過兆南,亦未有再見到過這個性情如同其名一般溫如雪的男子。緣分清淺的杯盞之交,卻讓我一生難以忘懷。
在後來那段肮髒的歲月裏,是他晃過我眼前的身影讓我有餘力去重拾茶盞這樣高雅的器具,因為,大概只有在他的記憶裏,我從來都是那個清麗無瑕的女子。
五月的雨說來就來,才出酒樓就看見有濛濛細雨飄落,沒走多遠,雨勢就大了起來,澆得我好是狼狽,唯有到檐下避雨。
“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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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聲回首,卻見溫如雪執着一把油傘走來,發帶在他身後飛揚,雨花綻放在他的絲履旁,好似乘風而來,這一瞬,喧嚣乍止,獨獨他在雨幕裏驚了芳塵。
至檐下,他的臉上覆有薄薄的一層水霧,笑容同雪天裏溫過的酒液一般讓人沉醉:“蘇姑娘,這雨怕是停得遲,若要走,便把傘帶上罷。”
這舉措讓我不由心中一緊,又升起幾分歉意,不由得笑得有些苦澀,“我姓邀,邀蘇月。”
他并不介意,将傘交到我手上,聲音隐隐被雨聲蓋過,卻緩緩淌入了我的心底裏,“無論是‘蘇姑娘’抑或是‘邀姑娘’,如雪的記憶裏只有那位願意抛開世俗的眼光為我沏一盞香茗、共我聊世間事的年輕姑娘,再過許多年,如雪也不會忘記姑娘今日的風姿。”
我的鼻子開始發齉,酒樓裏同樣的話語我又再次輕訴:“願公子仕途順暢,一切安好,也望公子好生保重。”
“如雪定不忘姑娘之言。姑娘,我們就此,別過。”
那道天青色在煙雨裏氤氲開來,逐漸漫漶在這暮春的繁華都城裏,撲朔迷離間,好比是寫戲人不經意的一筆間,所繪作的一個關于繁華暨周城的,遙遠的夢。
戲中的人沉浸在對方的笑眼裏忘記了舉措,忘記了回眸,而看戲的人也看得不再真切,好似從此刻開始,一景一物都預示着結局的無緣。只是,戲內戲外的人都沒有讀懂,仍然在溺在了夢幻泡影的遙想之中。
此後沒有再見,卻永遠懷念。
遠處,買傘回來的渡天忽然停住了腳步,而檐下,我手中緊握的傘在不停地滴落着雨水——
這天夜裏雖然停了雨,但仍然很涼,無眠的我披着衣裳走到燈火闌珊的庭院裏,花枝被雨水打得很低,花骨朵掉了一地,連廊下的長凳也是濕漉漉的一片。
我朝着走廊的盡頭輕聲道:“出來可好?大半夜的,你潛伏在那種地方很吓人。”
一道疾風掠過,渡天出現在我身後,沉聲說:“瓊樓被毀了。”
“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你們尊主沒有教過我這些,還請你詳述。”
“是尊主做的,尊主如今在後挽玉的玉閣裏,回來的日子可能需要推遲。”
“是嗎……”我挽起袖子去接落檐的雨水,一截玉臂被子夜裏的寒風舔舐着。
我的嗓音有些啞,有些涼,“我怎麽覺得自己被你們主子抛棄了呢,你們當真沒同他一起糊弄我?”
“尊主不會,屬下也不敢。”
我轉過身,用帕子拭手,帶了嘲諷的意味幽幽道:“渡天,你能猜度到尊主的幾個意思?我一個也猜不透。”
渡天對着我的眸光冷寂之餘,還多了幾縷擔憂的神色,見此,我“噗嗤”笑出。他望着我一怔,憂色立即被眸深處蹿出的愠火燒個幹淨。
“別生氣,對于這個消息我還是很失望的。”
掩住心中的落寞,我返身回房,而渡天的聲音在冷夜裏再度響起:“尊主差送消息的人帶來了一個人,在樓上的客房裏候着,姑娘要不要見?”
“是誰——”
我深吸一口凝在周圍的冷空氣。
卻也沒能抑住心頭翻湧的情緒,于是,我奮力朝樓上奔去,我已迫不及待見那個人,以至于披在身上的衣裳掙脫了我肩膀,我也不願去拾,心中念的,只有那個名字——華漓!
叩響那扇門,猶如叩響緊閉多年的心扉,房門被展開的那瞬,是苦,是淚,是哀,百味陳雜,卻來不及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