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入甕(二)
夏日的蟬鳴很是擾亂人心,丫鬟送來的解暑湯被擱在了桌上,南方的解暑湯是用綠豆熬成的,在北地待久了的我覺得它遠不如酸梅湯有滋味。丫鬟一哂,道:“姑娘只是沒習慣這豆香,若是習慣了,就會覺得這解暑湯要香醇許多。”
聞話,我不知應如何作答,記憶裏,兒時的夏日,綠豆湯也是邀家必備的解暑良方,每年暑氣一來,邀家上上下下都能喝上一碗綠豆湯,身為小姐的我喝的是磨得極細、極其軟滑的湯汁,而華漓這些仆人的孩子只能分到一碗表層的湯水或是一碗豆渣。湯水倒還好,若是豆渣,便只有用以果腹,但邀家的仆人日常吃食并不算差,多數人都不稀罕這碗豆渣,憐姑便讨來了蒸成豆糕,香糯可口,成為了夏日裏的一道小點心。
可是,如今我再也沒有了對綠豆湯的那份鐘愛,僅僅五年,我一到南地便中暑、水土不服、咽不下綠豆湯、對南邊的風景感到陌生,好似,我本就是北地人一般,好似,我從未離開過北地,頭一次踏上南方的土地。
聽聞我提起酸梅湯,伺候左右的丫鬟便留了心,雖沒有熬成,但仍端上了一碟烏梅,我捏起一顆,看着這烏梅果肉飽滿,色澤烏黑,所灑鹽霜的量恰到好處,便滿心歡喜,放入口中一品其滋味。
丫鬟問道:“姑娘覺得滋味可合心意?”
我擡首,這才仔細打量了一回這個丫鬟,這丫鬟生着伶俐的模樣,不出彩卻也不黯淡,說話辦事更是得體到位,我不掩贊賞:“滋味似足了北地的梅子,莫不是莊中有北地的師傅?”
丫鬟掩嘴微笑,眼中散發隐隐約約的光亮,随即道:“奴的意中人是城裏一家幹貨店的打雜,平日裏也會學着師傅的手法給奴做些酸果脯解解饞,奴便大膽地讓姑娘嘗嘗,奴并無惡意,望姑娘不要介懷。”
我又捏起了一顆,輕咬一口,笑道:“怎會介懷,應是蘇月多謝姐姐才是。”
這丫鬟才走,一襲黑衣渡天便進來了,見了他,我滿心歡喜,難掩心頭的激動,道:“可是師父讓你帶來了口信?師父要回來了嗎?”
渡天不緊不慢地道:“尊主讓屬下給姑娘帶話,尊主半月以後再來接姑娘。”
我指尖的烏梅跌落,在桌上滾了幾圈後掉地,我取出帕子将它拾起,裹住,忽而又見指尖已染成烏黑色,并沾了些許鹽霜。我擦拭着指尖,神态自若地道:“這烏梅的滋味很好,你也嘗嘗。”
“多謝姑娘好意。”他拱手道,“尊主命屬下留下照看姑娘,姑娘所想出門,可告知屬下。若無其他的事,屬下先行告退。”
“等等!”
我的一聲呵斥挽留住了他将行的腳步,我問:“西南的事大致都解決了吧,為何師父遲遲不歸?”
他便要開口,我當即打斷,冷聲道:“師父沒讓你告訴我,但也沒讓你瞞着我!”
“姑娘想要知道,屬下就不會瞞着姑娘。”渡天道,“西南的戰局雖然已停歇,但內部還有很多事務等待尊主去處理,前些時日,嘉牧國本就秉着坐享漁翁之利的心在邊界屢屢制造騷亂,以幹擾蒼跡門吞沒西南各劍宗的步伐,如今蒼跡門險中得勝,除了要對抗嘉牧國,還得與朝廷抗衡,門主是下了決心要拿下西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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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夏日,燥熱随了雲霞一同離去,滿天星光,分守大地。我夾了一片冰涼的鹽水竹筍放入口中,細細地嚼,極力咀嚼出它的滋味。
“姑娘以為這會使蒼跡門與朝廷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倒塌,便錯了。”賀蘭殘梅在不遠處的欄杆上正襟危坐,伴着徐徐晚風,清冽的聲音緩緩溢出,“蒼跡門觊觎的是江湖裏的權、利,還是西南的土地,朝廷心中有數,那些人自小就學習勾心鬥角,踩低就高,身經萬千風雨,怎會想不透?你師父也是這樣一路走來的,何需你為他操心,當你碰到問題的時候,也許會冥思苦想一整日,可那些人,須臾之間就有千萬個念頭閃過心頭了,你怎及得上他們?”
“姑娘涉世未深,不懂得這些也不足以奇怪,不過姑娘有一點倒是沒有想錯,朝廷必定會與蒼跡門共同對抗嘉牧國,将軍不怕打仗,就怕沒有仗打,薊定祁的好日子怕是要來了。”
談及薊定祁,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便說出了口:“為什麽薊定祁如此憎恨蒼跡門?”
賀蘭殘梅道:“也許你沒有近看過他,他的一雙耳朵都被削掉了。”
我不禁吸了口冷氣。
他思索了一番,緩緩道來:“約莫是二十年前,北師大捷,戰場上擒王有功的薊定祁被封為中郎将,設酒宴當晚,有蒼跡門門人夜探薊府,雖被擒住并處死,但醉酒七分的薊定祁也身負重傷,雙耳被削。他在戰場上厮殺數載,久久未成婚,好不容易相中的小姐也因懼怕沒有雙耳的他而廢除婚約,讓他成為了暨周城裏的一個笑話,有傳言道:之所以薊定祁永遠都是以一身戎甲現身,就是為了用盔甲掩蓋身上殘疾。直至今日,将軍的位子他已坐穩,但依然未娶正妻。”
賀蘭殘梅垂首,發絲自肩頭滑落,半是掩住了他微微揚起的唇角,“大概,在他心裏,多年前拒婚的那位姑娘,才是踩在他心尖上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