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入甕(一)
藥罐子将近燒幹時,賀蘭殘梅命人撤離了小爐,扶起了柳兒,将一粒藥丸放入他口中,溫柔地對柳兒道:“柳兒含着這丹藥直到化掉,柳兒不怕苦。”
丫鬟也前來複命道:“夫人,先生,藥湯已經備好了。”
聞話,俞子玢抱起了柳兒,帶他去浸藥湯,她眼中僅剩下她的孩子,任何人也不予置理。而我們也離開了房間。
柳客莊有衆多美景,我卻是今日方開始游覽的,這裏有着許多亭臺樓閣,迂回長廊,方游走過楓林,又見滿湖夏荷,據賀蘭殘梅所說,這裏春可賞桃杏争妍鬥豔,夏可嗅滿湖荷香,秋有紅楓遍野,冬有雪落銀松。我憶起他的院子就是喚作雪苑,道:“先生的雪苑想必也是賞雪的好去處,梅下煮酒,青鋒出鞘,與雪共舞,好是有意思。”
“雪苑之所以為雪苑,只因雪落深院積數尺,遲遲不見掃雪人。”
“沒有先生的允許,莊中人怎敢踏入雪苑。”
賀蘭殘梅輕笑,道:“正因為如此,每年夏日來到這,都會發現屋角和長廊又被融雪泡開了些。”
“柳兒真能在兩載內痊愈?那夫人她……”不應早便康複了嗎,我問出心中的疑惑。
“每年夏日來到這,都會看到柳兒的狀況比上一年好,但這終究不能根治,我不是醫師,只能用雪域堂的靈丹為他醫治,使情況好轉。再過兩年,這些方子也用不上了,柳兒以後能夠學着自理,但學習起來會比常人困難許多。”
我們這頭正說着話,那重重蓮葉的深處傳來了女子和孩童的嬉鬧聲,清香也随水波蕩漾開來,我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在夏日的風中傳開:“爹爹,爹爹,快些劃,快些。”
岸上的我們聞此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笑了,夏風捎着蓮香蕩漾在心間,誰能不為此情此景報以一笑,報以祝福?
賀蘭殘梅也取來了小舟,攜我一道游湖,寬闊的蓮葉遮住了日頭,游在此間,不覺悶熱,說說笑笑間,二人增進了情誼,我也發覺他待人接物時并非是身份駭人的登月樓樓主,也不是人們敬畏的與神秘雪域息息相關的賀蘭先生,而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兄長。
我狀似随意地問道:“雪域裏也會有像柳客莊這樣的望族嗎?”
賀蘭殘梅劃着船,似是思索地沉默一陣後,道:“雪域堂的彤魚氏,制毒的藥家,制香的畫氏,以及王族後裔赫丹氏。”
“華氏?”
“書畫的‘畫’,并非華漓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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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地一沉,對上了他隐隐探究的目光,霎時不知所措。賀蘭殘梅倏地笑了,将劃槳劃得有些紅的手浸入水中,道:“三年前,我替一位故人前往辛州邀家帶走一個少年,途中卻出現了劫持的人,後來幾經周折,方知他們是蒼跡門的人,為何要帶走他,他是什麽身份,我亦不知。”
“故人?”我隐約覺得此中意義不淺。
“彤魚姝。”他取出一方繡帕拭手。
拭着拭着,忽而一頓,黯然神傷,“雪域堂曾經的堂主。”
繼而,他将繡帕投入了湖中,并将它摁入水裏,使它沉入湖底,我驚而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麽?”
然而,繡帕已融入了碧綠的湖水,不見蹤影,小舟也行遠了。上岸時,賀蘭殘梅方開口道:“你師父再不回來,恐怕你就該吃上蓮子、喝上藕湯了。”
雖然他是在說玩笑話,如今不過是六月月中,離采蓮子和藕的時日還遠着,但是,久久沒有月奪城的消息,多少也有着憂慮。
“你若是以後在我面前不再動歪心思,我大可以告訴你月奪城的情況。”
“不。”我冷靜下來,道,“沒有消息,便說明師父他自是好着的。我需要的,是華漓的消息,時隔三年,你仍不知他究竟是誰,為什麽會與雪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你極其看重的那位故人要他回到雪域,你會不去猜疑這此間的關系?”
賀蘭殘梅走在前方,似乎并不意外,聲音如常:“登月樓确實不能容忍雪域有着它不知道的秘密,有着它看不清的關系。”
前方的他轉過身來,凝視着我的雙眼,不假思索地道:“但是,賀蘭只是賀蘭,是那位故人可以完全信任的賀蘭。 你可有一位不需猜忌便願意信任的朋友,或者被一個人從不質疑地信任過?當你的世界裏只有他,或當他只能信任你一人時,你還會伸出指尖去劃破這層來之不易的信任嗎?”
我被他的這番話所定住,再多問便是萬分不敬,唯有放棄了追問。另外,我也逐漸地明白了他口中的這故人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麽。
“正如江湖傳言那般,天下沒有登月樓不知道的事,登月樓存在的時間比任何人所想的還要長久,它是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的始祖,是歷史的源頭,而賀蘭只是歷史長河中如蜉蝣一般生命短暫的守護者,無權過問神的手錄。”
此時,賀蘭殘梅已走遠,我連忙追上去,緊随其身旁。回去的路上,我将在我的生命裏出現過的人都回想了一遍,然後自言自語地道:“有這麽一個人的,也許并不只一個,只是未到交付生死的程度罷了。”
憐姑、華漓、萬蓁、堯沚、斯尋,這些人我從來都完全信任,月奪城,自他帶我下山以來,我就開始對他死心塌地,身旁的賀蘭殘梅,将來也許會是一位很好的友人。
但我并不知道,誰又會将真心付于我,對我毫不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