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迷亂(一)
方才對岸有個身影,似足了誰。醉酒的我一時間難以辨別其人到底像誰,思來想去一陣後,我才試探性地向渡天發問。
渡天半晌都不出聲,他冰冷的臂彎讓我的醉意消了幾分,我撐起眼簾凝視着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他依舊冷峻的神情讓我的語氣也冷了幾分:“你們瞞着我?那日我在郊外看見的大批江湖人馬當真是我師父進城了?”
他松開了我手臂,只提住我的半片衣袖,一副不屑開口解釋的冷淡模樣。我的最後那分醉意化作怒氣燃燒殆盡,我攥住他的衣襟,寒聲逼問道:“你給我說話!你不過是個奴才,有資格回避主子的問話嗎?”
随着我刻薄的話溢出陰寒冷鸷的兩片薄唇,回蕩在處處透着寒氣的水面上,他眸中的冷寂也漸化作了淬毒的鋒利劍刃,仿佛只要我再靠近寸許,它就會刺向我眉心。可我并不想就此罷休,我攥住他衣襟的手更緊了幾分。
眼前的人已經化身為出鞘後等待嗜血的長劍,他将話語如同冰錐一般釘入我的心口:“我何時是你的奴才了?你不過是一個一時被寵愛着的卑微蝼蟻,還無法使我屈膝臣服。”
蝼蟻?我的心頭如遭雷霆一擊。
是啊,我就是一只用盡所學也不能撼動他分毫的蝼蟻,我就是一只今早讓他用劍柄擊得卧地不起的蝼蟻,與他相争,不過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在這片刻之間,數個念頭已經閃現在心頭。
如今與他鬧翻實屬最不明智的作為,若沒有他在身邊護我,我這只蝼蟻便真的是誰都可以撚死了。
我需要一個人護我周全。
我正要裝作酒氣上了頭才出言不遜時,“咚——咚——咚——”的三聲鐘響由東邊傳來。
城頭敲響子夜時分的鐘聲,意味着新年的莅臨。鐘聲的餘音上環繞在城內時,夜幕當中缤紛綻放的煙火奪去了人間所有的目光,我透過稀疏的枝條仰望這夜空,又略略發怔了。五年了,我才再一次看到這在夜空中盛開的煙火,恍若山裏五年單調寡味的生活只是我阖眼那瞬所凝成的寂寞,待我睜眼後,萬千繁華、人間盛況又再次占據的雙眸,好似時光一晃,就回到了那年:憐姑帶着我和華漓逛廟會,我和華漓在婆娑樹影下争炒米糖吃,憐姑則邊微笑邊用白絹小心擦去我們嘴角糖屑……
然而,回憶被人狠心地掐斷。落地以後,我手臂上的力氣一松,渡天便消失得遠遠的了。
我嗤之以鼻,然後尋着路回那酒館,路上的行人已開始結伴歸去,食攤上的煙火氣淡了下來,衣着褴褛的乞兒也讨夠了銀錢和吃食,正預備折回落腳處。看着街道漸漸空蕩起來,我也莫名地覺得心頭一空。
面對我的試探,渡天不置可否,但好歹有了份寄托——這座繁榮的城裏,也許還有我熟悉的人。
入了巷後,風雪明顯大了起來,我連忙加快了腳步,尋着那酒香再一次來到那酒館門前。這時,酒館內自然已無淨鹄,我坐下後要了兩盅溫酒。我問:“此處可有炒米糖?”
酒館內的胡姬聞話後笑得前俯後仰,被珠繡腰帶勒出的細腰如風搖柳枝一般曼妙生姿,引來周圍的酒客側首顧望。胡姬卻不在意這些略略焦灼的目光,她掏出一只簡易的木簪,将長發全數挽起,少了幾分媚得入骨的風情,多了幾分叫半數男子嘆服的爽利豪邁。她揚起眉尾,朗聲笑道:“這裏沒有讨小孩兒歡心的零嘴,只有小炒和炙肉,肉分牛羊,最小的一份也有斤半重,姑娘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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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
不多時以後,胡姬不僅送來了兩盅酒,還有一張字條,道是方才一位男子留下的,說若是我回了來,便讓她交給我。
我心生警惕,接過後也不立即打開,而是問那貌美胡姬,“此人有何特征?”
胡姬那雙善睐明眸暧昧地在我面上流轉,風情萬種地笑着:“白面紫裘。我看他那腰間的配飾,像是北地權貴呢。”
徐徐展開那字條,上面是清峻嚴整而陌生的字跡:十裏煙京。
煙京我是知道的,離辛州約莫有一日車程,但沒有了渡天的陪護,我自是不會只身涉險的。我初初涉世便有人做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奇異,我略略思索後,猜想這事的原由有可能是與月奪城有關,做月奪城的徒弟果真不能享有安穩,總有一日是要穿越腥風血雨的。只是,如今的我,肩上又能擔得起什麽?江湖與蒼跡門的血海深仇,還是江湖人與月奪城的是非恩怨?
我笑得苦澀,酒也不喝了,站起身來,走到那燈盞前,看着燈火竄出舌頭将那字條卷入腹中,殆為灰燼。
走出酒館後,我感覺到身後有人影在晃動,可我不敢回頭,我能察覺他的存在,說明他的武功遠在渡天之下,卻一定遠在我之上。我的感覺告知我——來者不善。從來沒有作戰經驗的我只剩下逃的念頭,穩了穩心神後,我竭力平靜地走出這天巷子,往街道上走,然而此時行人稀少,兩旁的店鋪已經開始打烊。
如此形勢對我實在不利,于是我當即提了氣快速穿過這條街道,繞着坊間兜兜轉轉幾圈後縱身躍入毗鄰邀府的一條街道,風聲夾着細雪在耳邊嘶吼,我的腳步卻不敢怠下,看着所經之處燈光一點一點地熄滅,恐懼如同鬼魅山魈爬上了心頭,危險的氣息那麽近,那麽濃烈……
忽然,一串流螢竄入了夜空,再次開啓人間缤紛,這引得我擡起頭來。而我的心頭也因此乍開一朵希望的火光,我頻頻翹首追溯煙花的源頭。這時,一曲仙音斷斷續續傳入我耳中,我如同尋到了讓我脫離死亡之海的浮木,我立即尋着那方向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