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迷亂(二)
不多時,我便落入了一座歌舞升平的院子裏,院內衆賓歡鬧,觥籌交錯,似乎并沒有人注意到我,好似我的到來不過是一粒沙落入了沸騰的汪洋裏。
于是,我放慢了腳步,收斂了面上的慌亂,不疾不徐地朝那人群中走去,與人袂接肩摩。我在錦衣華服間留連的同時,也仰首打量起院外的狀況來。不遠處,一座熟悉的閣樓映入眼簾,捏準了方向後我判定這座宅子其實就在邀府的後頭,可在我的記憶裏,邀府後邊并沒有這樣一處人家,我心下不禁生起疑雲。
我還一邊留意着周圍是否有可疑的人,因為我擔憂那個跟蹤我的人也進了這宅子,然而,一覽四況,皆是縱歡縱樂的衣着不俗者,有人分曹射覆,有人卸了千金裘衣鋪于青石板上,坐在上頭推杯換盞,橋上有才子佳人交耳傾心,廊下有紅衣美眷顧盼生姿,還有那醇香的酒液自傾倒的玉壺流瀉于地,燈火搖曳間好似剔透的冰柱。如此奢靡的景象,我倒是第一回見。
我正想尋找機會離去時,在那人影交錯間,我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衣角。我停下了腳步,驀然回首,獨見那處無論男女容顏皆勝似仙人,其華衣如雲,暗香浮動,哪裏還有方才那抹讓我心頭一恸的衣角。
在我側首暗撫那抹悵然之感時,忽聞庭院中的編鐘奏起恢宏氣勢,而後,一道清亮的笛音劃破雪夜,把寒冷撕作兩瓣,把冰雪揉成了塵齑,琴瑟輕輕應和起來,初覺如淙淙細流安撫着躁動的山石,待回神後更覺其似柳絮一般無理取鬧,蒙在了眼前、心尖,揮之不去,纏得人心緒不寧。然而,在一段铮铮琵琶音之後,絲竹管弦緊緊追随着編鐘,各顯其能卻絲毫不紊,狀似自鳴自奏,實則如同激越的流水與嵯峨的山石相碰撞,遒勁的蒼鷹與萬鈞的雷霆相搏擊,最鋒利的寶劍與最堅韌的盾牌相争高下,這才奏出這樣一曲天荒地老樂不朽的深情。
因為我還未确定跟蹤我的人是否也在這宅子裏,所以在這樣百人停杯投箸側耳傾聽情況下,我自然是不能有太大動作,以免引起跟蹤者的注意。于是,我翩然入座,看似如衆人一般側耳傾聽,實則已分神警惕着周遭的變動。
待沉浸在音樂中的人們逐漸蘇醒,逐步地恢複初始的喧鬧時,我也準備着提步離去。忽地,我的肩頭被輕輕拍了一下,一側首,便對上了一張笑靥淺淺的臉,這名陌生女子在我手中放了一個香囊,她眉目含笑地道:“原來姑娘就是叫我們盼了這麽久的人兒呢。”
不待我作出反應,她已轉身離去,從樂師的指下取過一張筝,抱着筝朝那燈火最勝的地方走去,俄而,她就地坐下,将筝的一頭架于膝上,修長的手指在弦上試過音後,義甲一抹,玉腕一提,聲勢漸起……
我用鞋尖挑開那曳地的軟緞臺布後,将她遞給我的香囊随手扔進長桌底下,然後提步離去,走到一處偏角後見四處無人,立刻躍出了這座宅子。少頃,我已跳落在了邀家的院內。
總算是逃脫了。
我緩了緩心神後,扶着一棵樹檢查腳踝上的傷勢,怎奈周圍的光線太微弱,只有按上傷處的那瞬,才知道自己接連躍牆時的不慎使得自己傷得多嚴重。我嘆,以後果然不能飲酒了。我本以為自己酒已經醒了,但方才在那座宅子裏讓那帶着酒香的風一吹,又喚醒了起初被我努力壓制住的醉意,所以此刻我的腦袋變得暈乎乎的。
而遠處,屋內亮了起來,一道門打開了,有人正掌着一豆燈朝我走來。我輕笑,唇角的笑紋怎麽也化不開去。
搖曳的燈火前,他的臉美如通透的琥珀,眼中還是那般幽靜深遠的神情,仿佛天地之間,沒有什麽東西能入他的眼了。
直到他走至我面前,我還是凝視着那雙眸子,忘記了掙脫那雙眸子的束縛。不,分明是我自己不願意移開目光,恐怕,那雙眸子不會去挽留什麽,更不會去束縛什麽。
也許是那搖曳生姿的燈火吧,晃花了眼,也晃花了人心。我回神後站直了身子,本想照舊招惹他一番,但最終只是客氣地說打攪了他的清靜,随後就告辭。然而,我才邁出一步,腳踝處的傷就迸發出激烈的痛感,我不禁低呼出了聲來,那一剎那,眼淚也被逼了出來。
此時,一只手扶住了我,他淡漠的嗓音響在耳畔,“姑娘腳上有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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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礙事。”言罷,我就要抽離自己的手臂。
然而手臂上的那道力氣卻沒有卸去,我側首,對他笑道:“淨鹄大師的好意蘇月心領了。”
抽離了手臂後,我忍着痛瘸着腳朝前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漸漸拉長,我心念着渡天的名字,多想他可以可憐可憐我,趕緊出現,不計前嫌地将我帶回屋裏。這時,我看見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在變短,我的身邊的明亮起來,走到我身邊的淨鹄将燈火放到我手中,淡然道:“還請姑娘握緊了。”
“多有得罪,還望姑娘見諒。”
便是如此,我由淨鹄背着出了他的院落。邀家庭院的長廊下有燈影浮動,一兩個護院正在打盹,淨鹄帶着我經過他們時,也不見他們有所反應。這條長廊似乎很長很長,沒有盡頭,我握着燈盞,覆在淨鹄有些削瘦的背上,只盼着這條路可以短些。我心下沒有羞澀,反倒是有一絲煩躁,如果說與他對視是猶如身置清風霁月當中,那如今我就是猶立萬仞險崖之上,好似有些東西已不由自己把控了。與此同時,我也不希望他察覺到我這樣情緒,于是,我溢出明快的聲音:“淨鹄大師,我沉嗎?”
雖然語調中有笑,但我面上卻是冷冷地繃着的。淨鹄的聲音很平緩,不像在受累着:“姑娘身量高,卻甚是輕。”
“也許過個一兩年,我就比你還高了。”
淨鹄沒有應我,約莫是知道我不可能比他高的,不願意說言不由衷的話來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