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簪(三)

是夜,桃花依舊紛飛的街道上被燃起的燈籠曛得添上了一層薄薄的暖意,行在此間,嗅着花香脂香酒香,人也微醺了。燈火最盛的莫過于這條繁華的千燈街,這裏所舉辦的千燈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春風袅娜,燈影随之擺動,晃得人影綽約,晃得悄生情愫,晃得情投意忺,亦有清風才子在高樓上廣袖臨風,縱飲高歌,人生如夢,若是死,便醉死在這等旖旎風光下,一夢不醒。

高朋滿座的绫湘閣更是熱鬧,随着铿锵有力的鑼鼓聲響,身段迤逦的娉娘搖曳着蓮步走上了半丈高的戲臺,堂內霎時暗香浮動,今夜,她的妝容與着裝分外妖嬈豔麗,但是滿頭珠翠也不敵她一笑之璀璨奪目,娉娘媚眼一挑,盈盈笑道:“今夜奴家不叫‘娉娘’,叫‘三月’。”

衆賓歡笑,拍掌稱好,笑聲掌聲從四面八方湧向戲臺中央。但見娉娘微施一禮,在臺上幾個旋身後,華麗清亮的嗓音伴着幽幽絲竹聲揚起——

若夫唱詞明媚纏綿時,絲弦慢搖,娉娘的唱腔婉約細膩,如同嬌花吐蕊,芬芳馥郁,将七尺水袖舞得行若流雲之際,又似花攢绮簇滿戲臺,春光如海。

至若唱詞低迷凄楚時,簫管嗚咽,娉娘的唱腔幽咽喑啞,似冰下泉流阻塞難行,吞言咽苦,轉瞬間玉容寂寞淚闌幹,擡袖掩涕時已是愁腸百結,暗恨生。

這最出彩的一折戲凝聚了如昙花一現的歡與綿亘不斷的悲,歌者餘音繞梁,聽者心神俱醉。臺上的旦角将人物的悲戚表現得淋漓盡致時,我才驚覺這是一折悲涼的戲。

确實,哪裏還有比夜闌人靜時,空庭寂寞,書卷狼藉,伊人鬓亂釵橫,羅衣沾濕,玉步紊亂,危樓之上憑欄泣月更惹人心疼的。娉娘在臺上的一颦眉,一搖首,一聲低吟淺唱,喚出了淚眼漣漣,她的華裳鋪在地面上,她掩面而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的辛酸唱詞自她喉間發出,情凄意切,哀哀欲絕,如同秋日裏垂死的蝶,使得臺下的聽戲人眼角微濕。我不掩心頭那份感同身受的痛楚,也落下淚來,私以為,這樣的戲固然是美的,卻也凄到了極致,恐怕這一生,只聽這一回便夠了。

目光投過去,臺上的旦角仍在凄風苦雨中掙紮,她怨着這人世間的離恨之苦,她恨着這蒼天的不公,她身上的華裳盡染塵埃,她的襟前盛滿淚珠,她手捧一截亡夫的折戟……

煙京裏流動人口較多,每年三月三走進绫湘閣聽戲的人都在更變,面孔變了又變,不變的是這一折戲,能留在煙京且每年都來聽戲的人,想必也是在這百态人生中可以坦然面對浮沉的人。而在臺上吚吚啞啞唱了十年的娉娘,穿梭于戲文間,一遍又一遍地上演旁人的喜怒哀樂,得失興敗,聚散離合,她必定也是個心思玲珑透徹的人兒。

這一折戲終了,滿堂靜默,绫湘閣外沸反盈天,時時透過門窗傳些動靜進來,但堂內連簌簌衣動聲也格外刺耳。良久,不知是誰首先鼓了掌,驚醒了堂內的聽戲人,靜默了一瞬後,百千道掌聲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戲臺,不絕于耳。

這樣的場面也撼動了我,不由得地淚眼婆娑。教渡天見了我這副模樣後,他竟然笑了,正待我想要看清時,他唇邊的笑痕又淡了下去。

從绫湘閣出來後便覺得整個人都乏了,此時街上還是明晃晃的,途徑首飾樓,我朝裏頭睇了一眼便走開了,原本并行的渡天卻站住了。他讓我先回客棧,自己進了首飾樓,我沒有聽他的話,而是在沿街的小攤上置了一包果脯緩緩吃了起來,紙袋見了底以後,才見渡天手中拿着一個長匣子走了出來。我幾步便躍到了他身前,他顯然是有防備的,當即側身避開了我欲奪他手中長匣子的手。我不氣餒,坦蕩蕩地徑直取了過來,打開後輕笑:“原是一支簪子。”

我有意腆着臉道,送我的?我明知不是,卻為了招惹他而将簪子往頭上簪。

渡天面若冷霜地看着,眼眸中卻似有簇燃燒的火焰,我取下發鬓上的簪子,“啪”地一下阖上匣子,交還給他,笑容不減:“罷了,這是送給挽玉小姐的。”

渡天一聲不吭轉身便走,我落下了他幾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我亦是冷下了面孔,聲音卻依舊清亮明快:“簪子雖好,可未必是後挽玉鐘意的樣式。”

回到辛州一段時日後,便到了三月十一。入了蒼跡門後,我便開始束發挽髻了,加之我身材較同齡女子高挑纖細些許,再梳及笄前的發式委實奇怪了些。玺天內,南地女子的及笄禮較北地女子的及笄禮簡單許多,沒有這樣那樣的繁文缛節,世家出身的女子只由長輩為其绾髻簪釵,然後叩拜先祖便算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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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梳發的是伯母,一個已經一無所有的婦人。她的面容已不複當年的驚豔,除了膚質依然白皙外,便只有一雙蛾眉描的标致美麗了。她的手法很輕柔,半點不會扯疼我的發根,這個在我幼時總是對我不顧不睬的心高氣傲的女人,如今我透過銅鏡竟然看見她朝我笑了,她眼邊的細紋悄然浮了出來,我卻覺得這刻的宛娘才是當年可以名動南地的宛娘。無情的歲月與紛擾的世事傷她太深,但她似乎已經開始從中緩緩地走出來了,她不如當年明豔動人,但眉目間的氣韻卻悄然升起。方才她那一笑,倒讓我想起了一個同樣氣韻極佳的女子,年逾二十八的萬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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