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有月夜(一)
是日,霞光千道,彤雲密布,月奪城與我打馬到了河灘前。月奪城讓我去汲水,待我拿着兩個水囊往回走時,一抹青白色映入我眸中,勝似一方遙不可及的煙光媚景,亦讓我有所自知,停下了腳步,只是遠遠地望着他。
月奪城旋過身,将扇中的萬頃山水攏入袖中,喚了我一聲:“蘇月?”
我低低應了,他必定是聽不清的。我沒有立即到他身邊去,而是先去牽了馬,我走近後,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袖口上,欲伸指拂去上面沾染的河泥。我見了那一截修長白皙而覆有厚繭的手指後,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我道:“髒,不勞煩師父了,蘇月自會處理幹淨。”
“蘇月怕為師?”他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輕聲問道。
又是這樣的問題。但此回,我不予回答,我将目光投落到別處去。他道:“真是個無禮的丫頭。”
我低聲反問:“師父您的徒弟也需要禮數?”
“對旁人可以不必,為師面前則需有。”他将踏雪身上套的缰繩握在手中。
“這樣的嗎?”我咬了咬唇,問,“那我在張世居面前也不必嗎?”
他颔首,而後擡眼看了看漸暗下來的天色,道:“走罷,無禮的丫頭。”
我與他并馬而馳,途間,我望着那血色殘陽問月奪城:“師父,鮮血的味道真會使人上瘾嗎?”
我久久都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以為他沒有聽見,便作罷。良久以後,卻聽見他的聲音勉強入了我耳中:“會的。”
我卻以為是錯覺,側首看他時,他卻騎着踏雪從我身邊馳開去,殘餘的霞光鋪滿了他的肩頭,揚起的塵土模糊了他的身形。
自小到大,我都是個貪涼的性子。這夜,我睡不着,便走出了客棧的房間,将雙足置于庭內的蓮池裏。清風拂面,月色撩人,此等良景之下,正好舒緩這兩日在馬背上颠簸的疲勞。
我出來不多時,月奪城也來了,他袖子一揮,替我趕走蚊蟲,還捎來一陣輕風,令人好是舒暢。我望着他略略思索過後,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讓他也坐下。
他略作猶豫,而後也随我盤坐在了池邊上,我側首,見他的目光正落在我那浸在水中的雙足上,我咧嘴笑着道:“如此好是消暑。”
月奪城收回了目光,道:“才入夏便這般躁,往後該怎麽辦?”
Advertisement
“跳進水裏躲着。”我起了玩心,如是說道。
月奪城取出折扇,一扇子敲在我腦袋上,“那你也得識水性,怕只怕你到了水裏只有呼救的份。”
我擡起玉足有一下沒一下地擊打着水面,滿不在乎地道:“不是還有師父嗎?”
“世事無常,總有為師夠不着的時候。”他看着池面上的浮光躍金,道,“你輕功了得,但只限于岸上,下了水便有性命之憂,不如趁此夏季習水。”
我微笑着低首,輕輕搖頭。他并不知道,我也怕水。華漓的殘疾并非是生來便有的,他變得不能言語是因為當初被我所拖累了。那時,邀家的兩位堂兄長學水,我也想玩水,卻被憐姑所阻止,我便偷偷地去玩,怎知失足落入水中,同行的華漓也不識水性,為了救我,他嗆了幾口水後便沉了下去。我倆被救起時,已是奄奄一息,因此事,我燒了半月,卧床不起,華漓則因此而失聲。
我外出時喜歡乘船,我夏日裏也喜歡到思無崖上的一眼泉邊驅暑納涼,卻一直不願意習水,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師父從前不是說,我有師父就夠了嗎,怎麽如今又……”
月奪城靜坐着,定如青松,只有薄唇在翕動,“為師不在的時候,你不是擅自去了煙京嗎?”
我噤聲不語,又聽他道:“此後,不要擅自行動。”
我點頭。他側首看我,久久未移開視線,我有些不自在起來,“師父?”
“聽聞你曾向渡天學劍?”
他才是我的師父,我自然不會承認,便道:“請他指教一二罷了。”
月奪城起身,折了一根柳枝,以此為劍,對月而舞,指點夜風繞身流動。月奪城身如玉樹,翩翩濁世,好似神人。清輝躍于他的淡色衣袍上,若霜若雪,如夢如幻,他未束起的大片青絲迎風而舞,眉目間噙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柔情,唇角輕勾,傾世容顏上雖無過多神情,卻也動人心魄,攝人心魂。但見他落步輕而穩,身法獨特卻不失章法,身形變化中伺機而動,一招一式皆是殺機暗藏,絕非華而不實。
素來,我只知他喜歡一招斃人命,幹脆利落,卻不知他也可以如此靈動飄逸。
柔風牽衣拂發,他緩緩一笑,其輪廓在清輝下柔和了許多,他示意我起來,我照做了。不着襪履的雙足踩在地面上,有些磕人,故而我皺了皺眉。不料這個小動作被月奪城收入眸中,他道:“過往,欲入我門之人,都需承受刀山火海之歷練。”
我舒展了眉,眸色凝重,道:“是,徒兒明白了。”
我亦折了一根柳枝,學着月奪城的招式,一起舞了起來,可逐漸地,月奪城的招式變化極快,不過瞬間,已是數招的轉變,使我看得不真切,更別說跟随上他。但見月奪城以長柳枝在夜色中劃出一道暗影,他再聚氣于臂時,柳枝當即崩裂作數段紛紛落地,月奪城松開掌心,一節柳枝作了細屑自他手中跌落。
我遞上自己的帕子給他拭手,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帕子,接過後也不急用于拭手,而是将它展開。然而他并沒有在這上面尋到什麽,因為這不過是一方素帕罷了。
他随意地拭着手,對我道:“明日天一亮便上路,回去歇着吧。”
我接過他遞回來的帕子,垂首應了一聲,而後,我目送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