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十裏錦江宴(二)
貍薪島距納川樓并不遠,但此刻江面上船來船往,正是擁堵,許多的畫舫幹脆或漂浮于江面上,随江水而進退,或靠岸停泊,飲酒作歡。船夫前來詢問我們是否要繼續前往貍薪島時,月奪城正凝視着江水,不知是在思忖何事,一語不發。我對那船夫道,繼續前往。
我看着月奪城的背影,亦是陷入了沉思。我真的了解此人嗎?縱然他是我的師父,我也從未真正走入過他,他于我而言,一直如此的陌生。自去年春時随他步入江湖,他一消失便是數月之久,只留一個血衛護我周全,他的書房總有客人和密探前往,作為他唯一的弟子,我卻對他的所為所謀一無所知,雖然他從未刻意避開或是防範我,但也不曾向我透露過半分。也許,在他看來,并非是我不值得信任,而是我不配知道吧。說到底,都是我太弱,太無能,就像是只會依附喬木而生長的可悲絲蘿。
怎料,月奪城忽然回首,因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無法讀懂他的情緒,于是心頭略慌張。此時又聽見他語調平緩地問:“半晌都沒有動靜,你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嗯?”我收緊了手指,“蘇月并無胡思亂想。”
他複轉過身去,如緞青絲輕輕揚起,美如卷軸中凝固的墨彩。
就在我覺得他衣影翩翩,即刻就要乘風離開世間,迎向碧落九天時,他含了一絲笑意的聲音輕緩地落入我耳中,“前方似乎在上演一場戲,不知優劣。”
聞言,我只得離開座位,朝船頭踱去,我站定于他身側,随他一同望向遠方。日光之下,我看到了兩抹森寒——刺目的是刀光,晦暗的是劍影,兩者正在江水之上透露着危險的氣息,船夫似無所覺,我們所乘的畫舫還在向前移動。
但聽一聲巨響,前方掀起了一場巨浪,江水再由天降下時,風暴中心附近的畫舫也不能幸免,都不同程度地被江水所擊打,畫舫中妝容得體,衣着華美的女客最是受驚,她們在躲避間釵環首飾落了一地。而有的伶人的精致面妝也被江水所沖刷,顧着掩面之間,手中的器樂也掉落在甲板上,一片狼藉。
站在這邊畫舫上的我,怔怔看着一把被擲落于甲板上的琵琶,心緒難平。于是我沒有察覺到身邊的月奪城已循着我的目光看去。
這時,江面忽然騰起茫茫白霧,着實古怪,但月奪城仍紋絲不動。
這霧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道怪異的笑聲橫貫江面,似乎是由一口古井裏發出的聲音,随着一聲厲喝,一個身着短褐的削瘦老頭兒出現在衆人面前,他目光所至,是一艘破損的畫舫。那老頭揚手一劈,便隔空将那只畫舫劈作兩半,畫舫內當即有兩道人影運氣而起,而後同落于距我與月奪不遠處的一艘畫舫上。一名是飾以玉冠、着以長袍且氣度不凡的男子,另一名男子則身着深色衣衫,而且此人眼窩深凹,色呈深紫,他劍眉深鎖,頭部不時轉動,明顯是在依靠聽覺分辨周遭,他站在長袍男子的身邊,倒顯得有些落魄了。
雙目失明的男子陰沉地啓聲:“駱方?”
“不是我,又是誰?”那名為“駱方”的老頭重重地哼了一聲,“清幽門也沒将你榨幹啊,至少你還記得老夫,還不至于成為由他們差使的行屍走肉!”
由于近,我看見了失明男子面部的肌肉在聞話後的瞬間緊繃了起來,漲得紫紅紫紅的,未待他出聲,駱方老頭兒便先聲奪人,這回話鋒指向的是那名氣度卓然的男子:“向廿小子,你不同你的那些個紅顏尋個隐秘的地方耳鬓厮磨,跑來這裏做什麽呢,你不知到你身後總有個提着刀要殺你的瞎子嗎,傷及無辜該如何是好!”
由向廿搖扇的姿态看來,此人活脫脫就是個風流人。他斂起面上的散漫之色,苦笑起來,語氣亦真亦假地道:“在下也不曾料到步竹兄會在此處尋向某的仇。”
竟是尋仇。
見我不解其間的來龍去脈,月奪城側首向我稍作解釋道,那步竹的雙眼,正是被那看着風流俊逸的向廿所剜。我不禁蹙眉,目光也自步竹的面上移開,仿佛覺得雙眼疼起來。
看起來,駱方亦是個人物,他的出現使得尋仇的步竹猶豫起來,步竹眉頭緊鎖,雙唇緊抿,那握着長劍的手也在輕抖。可是,我越看越是覺得不對勁,我輕聲喚道:“師父。”
月奪城垂眸看我一眼,而後朝我微微側首,我便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耳畔,道出心頭的看法:“徒兒認為,步竹的左眼并未完全失明,站在步竹東北方向的駱方、向廿二人正在與步竹較量,而此刻步竹正試圖通過擺動頭部以左眼判斷三人之間的距離。”
若真是如此,那步竹的察覺能力并沒有那麽強,再有的是,他仍在極力隐瞞此事。然而,我認為混跡江湖已久的駱方與向廿二人必定已知曉,否則,他二人不會以內力助動他們腳下的畫舫,使其在水面上轉動起來,以幹擾步竹的打探。若此推斷也是事實,那便說明步竹的武功也不過如此。
月奪城的目光從我面容上略略移開,以輕蔑的眼神抛向江水的那一頭,諷道:“若步竹非愚笨之人,他就不會尋仇尋了八年之久了。”
尋仇尋了八年?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江水的那頭,倒覺得那步竹有些可憐。
不想,月奪城又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輕笑:“為師認為,蘇月亦是值得憐憫的。”
我不解。他道:“你為什麽能讀懂步竹的隐情?”
因為他在無意之中表現了出來,讓有心之人察覺到了,并且讀懂了……我心頭的警鐘猛地被撞響,我不由自主地撫上自己蒙了面紗的臉頰,再往上,便是可讓人洞悉內心的眼眸。
月奪城拍了拍我的肩,一下更比一下沉。
後來,駱方大概是想讓步竹有回轉的餘地,不必在衆目睽睽下失盡顏面,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黝黑幹瘦的手臂,只見他揮起手掌往江面上一斬,一道幾寸寬的水痕橫貫江面,在衆人吃驚之時,他又在剎那間使了什麽手法,使得江水騰起三丈高。水汽彌漫間,駱方的聲音漸散在秋風裏:“随老夫吃酒去——”
自水汽四布起,月奪城就以廣袖護住我,為我隔絕的江水,待他的袖子移開時,我看見對面的畫舫上只剩向廿一人。
向廿收了掩面的扇,放入袖籠中,灑脫地撣去衣上的水,亦是踏空而去,只留一艘空畫舫于江心悠悠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