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鈴音返回人見城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她遠遠地往城門口一眺望,就看見一個瘦長的人影矗立在門口,他如瀑布般披散的水藍色長發幾乎被陽光照得發白。
鈴音突然很心虛。
在視野中只有拇指大的人影慢慢放大,最終,江雪左文字的面容出現在鈴音面前。他看上去始終是冷冷淡淡的,鈴音的不告而別或是去而折返,都仿佛只是微風吹過寂靜的死水,甚至不曾起波瀾。
但鈴音就是覺得,江雪左文字生氣了。
她對自己的直覺非常迷信。
鐵碎牙仍舊不覺得這是一件事兒,他大大咧咧地往江雪左文字面前一橫,随口道:“唉,被你發現了啊——總之這是我的主意啦,總悶在家裏,對心情也不太好。”
除了表面上的理由,鐵碎牙還有希望鈴音別朝夕和奈落面對面的小心思,不過他也精明,知道總重複“奈落不是好人”這樣的話,只能徒勞地惹人生厭而已,才動了将鈴音帶出去的想法——反正只是一個小孩子啊,心性不定,被外界的花花世界迷惑了眼也不奇怪。
就算遇到了壞蛋,再壞誰能壞的過奈落?
江雪左文字冷淡地掃了一眼鐵碎牙,他的眼睛原本就細而狹長,透着一股陰郁的氣質。他溫柔和善的時候,尚且可以稱之為慈悲,但褪去了這層溫柔的外殼露出刀劍本身的銳利時,一掃過去就讓被關注者會有肌膚都被刺破的疼痛感了。江雪左文字冷淡地回答:“你想多了,我只是一把刀,刀是主人的工具……主人什麽時候要來,什麽時候要走,要不帶上我或者其他刀劍,這都不是武器應當非議的本分。主人心情抑郁想要出門轉轉,我也不可能會有什麽意見。”
還說沒有意見。
鈴音驚訝地睜大眼睛——你很早就不再喊她主人了。
這分明是已經氣到突破怒氣槽了吧。
鐵碎牙正準備客氣兩聲——但還沒等他開口,一道影子就從他身邊撲了出來,将鐵碎牙的所有話都卡在了喉嚨裏。江雪左文字簡直無可奈何,從他本心而言,他一點也不想被鈴音撲到,但如果他閃開的話……
……大概會臉朝地吧。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能腦補出來,鈴音啪的一聲摔在地上,然後坐起來捂着鼻子,秀麗的雙眼眼圈微微泛紅的模樣。江雪左文字立刻就心軟了,明明已經長大了很多歲了,然而鈴音的性格似乎仍舊如同十一二歲初見的那會兒,有着近乎無暇的天真爛漫。
如何才能生她的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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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刀劍付喪神,這也太過于“喪權辱國”了。
江雪左文字接住鈴音,下一秒,狡黠的少女就直接死死抱住了他,溫熱而柔軟的少女身軀就這樣被他捧在手中,那溫度幾乎要将他燙傷。
鈴音還仍舊不知道,自己有多造孽一樣的,擡起頭眼睛閃閃地看他——她先是咬了咬嘴角,才小心翼翼地喏喏了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江雪請不要生我的氣啦,因為江雪是我非常非常在意的人,因為我讓江雪生氣的話,我會手足無措到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江雪左文字幾乎是一眼,就能從鈴音眼中看出這樣的言語來。她的眼睛清亮,仿佛是在深潭裏自下而上看見的曦光。江雪左文字突然就有些想笑,鈴音這樣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其實她并不知道,就算她只是想要逃脫懲罰的撒謊,江雪左文字也會勝于千倍百倍地原諒她。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他不是佛,他只是一把小小的刀,生于世界的最大意義,就是被一個人緊緊地握在手裏。江雪左文字嘆了一口氣,他摸了摸鈴音的頭發,輕柔地将其淩亂地發梢梳理柔順,他說:“好吧。”
“什麽?”鈴音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神色執拗,“你不能搪塞我,我真的知道錯……”
“我說……好吧,我原諒你。”
是真話,是假話?
哪怕有着作弊器一樣直覺的鈴音,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江雪左文字沒有就這件事繼續擴散,反而批評起了鈴音另一件事:“說起來,你還有身為審神者的自覺嗎?”
鈴音:“……”
總覺得這句話迷之耳熟。
……總覺得全世界除了我,誰都知道當審神者是怎麽回事。
迷。
江雪左文字将鈴音放下了,扶穩,緊接着曲起的手指就敲在了鈴音的額頭上,沒放水,砸得是真疼。鈴音哼唧了一聲,委屈得不敢用手捂住額頭。江雪左文字板起臉:“還記得久世家的家訓嗎?”
“……”其實早忘了。
一看鈴音的表情,江雪左文字就知道,那些前人的血淚史從來都沒有進入過鈴音的腦海過。江雪左文字好氣又好笑,他自己恪守規矩絕不往前邁一步,然而耐不住他家審神者根本就不曾往心底去過。
江雪左文字只好說:“第一條就是……不能和付喪神太過親密,要擺正刀和人的關系,永遠都是人駕馭刀,而不是刀反而駕馭人。”
“所以?”
“所以,”江雪左文字雖然面容上沒有笑意,但眼角已經變得柔和了——所以你應當懲罰我那些不應當的妄念,告知我永遠也不應當跨過的那條橫線,他是刀,但更是妖怪,永遠都不要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妖怪啊,“所以啊……你應當指引我的道路,而不是可憐巴巴地向我道歉啊。”
“但是……”
“嗯?”
鈴音毫無自覺地歪頭對他微笑:“可你是江雪啊。既然是江雪的話,我無論是什麽樣子,都沒有關系吧。物吉可能需要厲害的審神者,鐵碎牙喜歡漂亮的女孩子(鐵碎牙:誣蔑,凡是女孩子我都喜歡!),但如果是江雪的話……”鈴音的眼睛裏盡是江雪左文字的倒影,可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就把那道影子悄悄地藏了起來,“……我是什麽樣的都無所謂了吧。”
“哪怕我是一個熱愛殺戮的大壞蛋,江雪也會站在我的面前,一臉不高興地把我的敵人全部斬殺殆盡吧。”鈴音似乎被裏面某個詞逗笑了,忍了半天,最後還是吭哧一聲笑出來。
江雪左文字簡直無可奈何:“好,好——”
“歡迎回來,鈴音。”
人見城裏仍舊空空蕩蕩,出乎意料的是,奈落罕見地出現了,經歷了藏在地下室半周的時光,他看起來和之前幾乎沒什麽差別,仍然是蒼白着一張臉,臉上帶着淺淡的笑意,陰郁的像一道影子。不過,這次他身後帶了兩個女孩子,倒是讓鈴音頗為詫異。
看起來好像是兩個妖怪。
第一個是捧着鏡子的白發小女孩,穿着雪白的和服,面無表情,像是一道能被風吹散的幻影。奈落大大方方地指着她介紹:“這個是姐姐,叫做神無。”
另一個豔麗逼人,頭發上憋着兩根雪白的羽毛,手持折扇,她穿着湖藍色的內襯,外面披着深淺不一的豔紫色和服,一雙血紅色的眼瞳注視着鈴音,有審視也有稀奇。奈落介紹她道:“這個是妹妹,叫做神樂。”
奈落停頓了一會兒,鈴音才匆忙想起來自己應當做什麽:“江雪左文字……嗯,還有鐵碎牙,都是我的刀。還有一把物吉貞宗現在不在城裏,你們之後會看到他的,是一個很乖巧很可愛的孩子。”
神無不說話,神樂仍然在用那種審視而嘲弄的神色端詳着鈴音——直到奈落捅了她一下。神樂才不甘不願地往前走了一步,打招呼道:“媽媽好。”
鈴音:“……!”
鈴音:“呃……我剛才應該沒聽錯吧。”她苦惱地撓撓頭,畢竟,看到一個長得比自己還要成熟妩媚的女孩子喊她媽媽,總給鈴音一種非凡的壓力,“雖然不太懂,但是我确實不是你的媽媽……”
神樂看了她一眼:“我是從奈落身上生出來的——”她對奈落倒是很不客氣,“你是奈落的妻子,這麽分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吧。”
她說的理直氣壯,倒讓鈴音懷疑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神樂又說:“或者按照奈落的□□來算……”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奈落,即便鈴音和她隔了三四米遠,仍舊能感覺到那種不懷好意,“……這樣的話,我應當也能算作……唔!”
神樂捂住胸口,陡然跪在了地面上。
鈴音被吓了一跳,正要去扶神樂,她伸出的援手就被神樂甩開了。奈落仍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态度:“不用管她,她過會兒就好。”
“可是——”
“不懂分寸的妖怪,受點懲罰也沒什麽。”奈落輕描淡寫地跨過了這件事,“我只是覺得我們這邊的人太少了,所以制造了點幫手而已——如果她們冒犯你,就是不聽話的屬下,需要懲罰。”
鈴音聽見奈落的話,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她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奈落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言辭有些露骨,微微低下頭,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無瑕的憂郁微笑,他說:“我知道你的擔憂,但是現在……沒有力量是不行的,我只是為了擺脫半妖命運的悲劇而已。”
他仿佛塗了蜜一樣,吐出甜蜜的話語:“別擔心,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中,一切都會順順利利地結束的。”
盡管奈落這樣解釋了,然而,鈴音仍舊無法描述出那一瞬自己的恐慌從哪裏而來。似乎是跪坐在鈴音身邊的江雪左文字給了她勇氣,鈴音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微笑着說:“我相信你。”
這是她第一次說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