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好不容易将鈴音哄睡了,江雪左文字從房間裏退出來,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少女的睡顏安詳而美麗,仿佛倒影在湖水中一碰就破碎的月影。

江雪左文字小心翼翼地合攏了門。

白日屬于人類。

而夜晚則百鬼夜行。

在普通人類無法觀測到的領域裏,一位美麗的神靈正穿着華麗的服飾,在月色下翩翩起舞。他明明是一位男性,但舞蹈起來的時候,翻飛的衣袖,變幻的身影,足以讓任何一位人間的舞者羞愧而死。那并非人間的舞者,也并非人類能夠欣賞的舞蹈。

不計其數的雜碎妖怪,就在這舞蹈中崩壞溶解,最終消失于風中。

惠比壽是一位強大到足以庇佑一方的神靈,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主持淨化的意識去驅逐窺伺這片淨土的污穢們。而這一次主持的意識和以往不同的在于,間隔的時間太短了。

蜂擁而至的妖怪幾乎淹沒了這一片泛着靈光的山林。

江雪左文字拔出了他的本體。

夜晚作戰是不利的,如果說短刀們可以在夜色裏享受到兩倍的加成,那麽江雪左文字作為一柄優秀的太刀,反而要受到夜晚的牽制,所有能力都打了折扣。有時候,江雪左文字也會思考,太刀的地位是不是有些尴尬。

但現在顯然不是思考這個情況的好時機。

他沖殺進了妖怪中——

刀光亂閃,血肉橫飛。

他抽刀的姿勢又簡潔又明确,每一刀總能出現在敵人意想不到的位置,斬落的姿态又無情又絕然,反而産生了一種刀光劍影凝結成花,在他身邊徐徐飄落的錯覺。

鮮血怒放。

水藍色的長發濺上死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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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一個雜碎妖怪倒地的那一瞬間,江雪左文字站在屍山血海之上,恍惚地不知何年何月。他一身被染得血紅,原本美麗而清淨的狩衣被鮮血浸透,長發裏夾雜着血肉的碎屑,甚至,江雪左文字伸手蹭了一下側臉,滿手的血腥根本無法擦去他臉頰地上的腥臭味。

如果鈴音見到這樣的他,會害怕吧。

在幾日之間斬落了無數妖怪首級的本體,也在短短幾日內,受到了他從鍛造而出就沒有享受過的高強度戰鬥,妖怪各式各樣的,有堅硬似鐵的,有帶腐蝕性的,有柔軟如水的,也有斬斷無數次也能愈合的。這些奇特的生命們給江雪左文字的本體帶來超過想象的磨損。

但吸收了各式各樣妖怪之血的太刀,仍然刀鋒銳利,在月光的照耀下,透出妖異的血光。

對于審神者和付喪神之間的關系,很多人都抱有疑惑,畢竟,從肩負的責任來看,審神者除了提供靈力以外似乎是無所事事。但此時此刻,江雪左文字無疑确定了更多隐秘之事。

審神者是維持着刀劍付喪神不暗堕的格位。正如同光暗本一體,妖怪和神靈之間也只有一線之隔,而付喪神和暗堕者的界限其實也沒有大多數人想象的那麽鮮明。實際上是,時刻穿搜于戰和火之中的存在,怎麽可能不被殺戮俯視內心。

注視着深淵之人,注定要被深淵注視着。

而審神者就是最後的缰繩,她牽着他們,讓他們不至于堕入深淵。而當江雪左文字神隐了她之後,鈴音和本丸之間的聯絡被暫時的切斷了,她從審神者的格位上跌落下來,她只是一個擁有強大靈力的普通少女,并不足以保護江雪左文字不被這些污穢腐蝕。

但這些……

……不必說。

惠比壽從夜空中降落下來,身為同時司掌航海與漁業、勞動和商業的財神,他并不如許多人想象中是個拎着吊杆抱着鲷魚的和藹老人的模樣,相反,他外貌年輕,相貌姣好,目光澄清如水,舉止都顯露着良好的家教。

明明身為主人,惠比壽仍舊是節制地停在了距離江雪左文字五六米的距離前,他雙手垂落,那一身華美而豔麗的狩衣仿佛收斂了所有豔色,和主人一起顯得彬彬有禮起來。惠比壽問他:“需要幫忙嗎?呃,我是說,你現在這個狀态,最好還是需要修祓不淨才好。”

江雪左文字遲疑了一會兒。

即便是審神者,刀劍付喪神都不一定會将本體輕易地交出來——将其放在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是陌生的神靈手中,更顯得愚不可及。但惠比壽是抱着善意來的,他在江雪左文字走投無路的時候,願意提供土地庇護兩人,甚至在四魂之玉和鈴音本人惹來了這麽多麻煩之後,仍然和善地伸出援手。

江雪左文字不是不識好歹的人。

更何況,江雪左文字自己雖然不在乎這些,可如果身上充滿污穢的話,他就不能夠站在鈴音身邊了,這些屬于妖怪臨死前的絕望和詛咒,是人類分毫都不能沾染的毒|藥。因此,江雪左文字也只是遲疑片刻,就将本體遞了過去:“那麽……勞煩你了。”

“分內之事,怎麽好意思稱為勞煩?”

江雪左文字有點想笑,惠比壽的分內之事難道不是讓人發財嗎?但他也只是在惠比壽對面跪坐下來,看着那位強大的神靈詠頌着言靈,主持着儀式,放在他膝蓋上的刀身上飛舞出無數細小的血紅色光暈。

詛咒,唾罵,絕望,殺戮。

這些包含着種種不詳的污穢,在惠比壽無微不至的神力沖刷下,很快就潰不成軍地瓦解了。刀身重新變得明亮。對應發生在江雪左文字身上的現象就是,他身上的血跡飛快地被沖刷洗淨,傷口愈合。整個儀式結束之後,他重新變回了鈴音熟悉的那位慈悲的僧刀。

惠比壽卻沒有立刻将太刀還給江雪左文字。

他舉着刀柄,放在眼前仔仔細細地觀察刀身上蔓延地細長的裂紋。惠比壽确信自己已經做到了徹底淨化了一切污穢了。那麽這個傷害是……

“能還給我嗎?”

“抱歉。”惠比壽帶着歉意地笑笑,将太刀收回刀鞘中,雙手捧着遞送給江雪左文字,“雖然暫時無憂了,但是那道裂縫……唔,抱歉,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也許我可以幫你問問一下擅長鍛造的神靈。”

惠比壽還在努力從腦海裏挖掘出能夠幫忙的神靈,也許下一次神議上需要上點心了。但下一秒,江雪左文字已經婉拒了惠比壽的幫助了:“這樣就已經足夠了,我受到您的幫助已經夠多了……無功不受祿,我能問一句為什麽嗎?”

惠比壽被江雪左文字反诘得一噎。

他沒有立刻回答江雪左文字,而江雪左文字也沒有立刻去催促他。這樣逼問惠比壽,确實是似乎有懷疑他用意的嫌疑,但有些事情如果不說清楚,江雪左文字也不可能徹底的放下心來。

惠比壽斟酌着言辭:“雖然和你們有關,但其實關系也很稀薄。我在很早很早以前,那時候人類尚且還不稱呼我為惠比壽,而是蛭子神時,遇到過一個人類——說來也好笑,明明是那樣孱弱的人類,她的夢想确實人類和妖怪之間能夠和平相處。”

“很偉大的夢想。”江雪左文字評價道,“後來呢?”

“後來……”

“當然是死了。”

見到江雪左文字吃驚的模樣,惠比壽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笑起來也是克制而含蓄的,用折扇輕柔地掩蓋了自己的半張臉:“畢竟是人類啊,人類就是那樣短暫而燦爛光輝的存在……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我只是在你們身上,看到了那位友人的夢想而已。”

“人類啊,多麽短暫,仿佛流星那般,當你看見她的那瞬間,她便是已經從蒼穹中墜落而下,抛入大地中,再也尋覓不見。”惠比壽嘆息道,“但很有趣,偶爾也會讓神靈也忍不住期待,她能創造怎樣的未來。”

“緬懷嗎?”

“大概是吧。”惠比壽想了想,突然探問道——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番話是多麽的處心積慮才被問出口來,在對面的那位付喪神看不到的角落裏,他的手掌猛然收攏,将厚重的袖子捏出一道道的褶皺來,“方便和我說說那位……久世鈴音嗎?我對她很好奇?”

江雪左文字所造就的“假神隐”中,有一半都不得不借助這位突如其來的神靈的幫助,她的名字自然不可能被惠比壽忘記。

“鈴音啊。”江雪左文字露出了溫柔的神色,“大概還是個孩子吧。”

對于人類而言,那個年齡,可不是一個孩子了啊。

惠比壽接着喝茶的功夫,掩蓋了那一瞬面容上的異色,他不知道自己是欣慰還是難過,但那樣的神色是騙不過任何人的。鈴音也好,江雪左文字也罷,他們确實是彼此依賴,彼此扶持的……戀人。

真是……近乎美好的幸福。

惠比壽跳過了這些話題,随口聊了聊最近的一些話題。雖然鈴音的身影和名字不會被普通人記住,但是由于神隐的不夠徹底,再加上大量因為四魂之玉追尋而來的妖怪不斷被斬殺痕跡無法掩蓋,這附近已經開始流傳着一些離奇的傳聞了。

“眷戀着人世的巫女亡魂,徘徊在這一片土地上。”

“她強大的靈力庇佑着這一方生靈,但她自己也是不潔的,她不能停留在人世間,只能不斷地在世間徘徊着。并非生也不是死,她守護着四魂之玉不受到任何邪惡的侵擾……”惠比壽随口聊起這樣無稽的傳聞,忍不住笑了一會兒,“神域能遮蔽掉很多外來目光,但是四魂之玉的消息漸漸傳開,時間漸久,說不定會引來什麽奇特的存在。”

“我會注意的。”

兩人相坐無言了一會兒,天色漸漸變白,江雪左文字告辭,而惠比壽仍然坐在原地,直到他手中的茶涼到徹底。幾個一直在監視着兩人聊天情況的神器才遲疑地獻身:“神主……”

惠比壽猛然捂住口。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爆發出來,惠比壽伏在案臺上幾乎直不起身子來,幾個神器慌忙地幫助迎上前去,就看見惠比壽死死捂住臉的手指縫隙中,赤紅色的鮮血洶湧而出,很快就染濕了他胸口大片的衣物。

“快,快把藥端過來。”

在這一大片慌亂中,也有一小點不那麽和諧的聲音:“為什麽要這樣幫那個女人,每一代的神主的身體都不好,這樣大型的儀式支撐下來也很吃力啊。”

“住口!”

惠比壽勉強呵斥了一聲那口出妄言的神器,又忍不住劇烈地咳血。他勉強擦掉嘴角的鮮紅,越發感覺到時間的緊迫不等人,惠比壽是少見的幾個更新換代特別頻繁的神靈,但每一任神靈都會沿着前代的步履前進。

沒有神器說話了。

但惠比壽知道,他們只是表面上不說,內心中未嘗不會有非議。在他們看來,無論如何鈴音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在重要性上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身為神靈的惠比壽。

“你們真是……什麽都不明白。”

惠比壽頹然地嘆了一口氣,任憑他的神器們将自己扶進卧寝中。惠比壽的卧寝其實打扮得很素雅,窗臺上淨瓶裏插着一朵早已枯萎的小花。矗立的書架層層疊疊,占據了大半的空間。惠比壽很疲憊,按照道理,他通常這個時候就已經陷入了沉睡中了。

身體很疲憊,精神卻很亢奮。

他有太多的細節和秘密都不曾對江雪左文字坦白,比如說,在諸位神靈之間,流傳着一個關于審神者的傳聞,惠比壽……當然并不是這一任的惠比壽了,而是很多任很多任之前的惠比壽,曾經有幸見到過正主。

無數次疊代之後,他仍然能在破碎的感覺中,拼湊出那樣模糊的一個輪廓來。他不記得他和她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過往,也想不起來怎樣的羁絆才扭曲出這樣的道路來。

“……沒有啦,我只是偶爾會想,如果人類能和妖怪之間和平共處的話,那一定會很幸福吧。”

惠比壽已經無從調查那一瞬的自己到底是怎麽回複對方的,但他仍舊記得那位美麗的少女轉過頭來,夕陽照耀着她眉宇仿佛閃閃發光。而對方很輕快地笑了:“偉大,這才不是什麽偉大呢?硬要打個比方的話,那近乎于無知的狂妄才對吧……也沒有那麽複雜啦,我只是在想,如果有那樣的未來的話,他也不會那麽悲傷了吧。”

她在說誰?

惠比壽無從知曉。

仿佛執念一樣深深根植在他的神性之中的,只有這樣模糊而破碎的話語,構不成一張圖面的暧昧亮光。他甚至無從知曉那一瞬的自己是如何想的,他唯一所清楚的就只有,那就是惠比壽的夢想。

每一代的惠比壽都為此而損落消逝。

然而每一代惠比壽,仍舊不思悔改仍舊在這樣的道路上走下去。了解情況的神器都欽佩他們的神主是一個胸懷天下的神靈,誰也不是的……最開始,那也只是一個小神和人類少女近乎玩笑的閑談罷了。

但是,但是……

惠比壽覺得他比無數前代,也比無數後來者要幸運的一點是,只有他,在無數次疊代後再度見到了那位少女——即便對方身為人類經歷了無數次轉世之後,也已經不再記得他了。

……可是沒關系,無論怎樣,惠比壽都會原諒她。

那位外表無比強大的神靈在自己的床褥上蜷縮起身子,向着虛空伸出手去:“真的真的好久不見了,久世鈴音……真的很高興,我們能再度重逢。”

你知道嗎?

……我很想你。

咳咳咳,咳咳咳,鮮血又湧出來了,但現在不應當疊代。我再……再努力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好,反正凡人的壽命是很短暫的。再幫她解決掉一點麻煩就好了——這才不是想更多的和她同處于一片天地中,才不是想更多的注視她一會兒……

……才不是、為了自己的私欲呢。

就、就再給他一點點時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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