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犬夜叉第一眼, 先是看見了那件極其眼熟的狒狒皮。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更快的意識到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媽呀!
奈落拼死在千鈞一發的時刻, 救了他。
不那麽客氣地說, 犬夜叉真的是頭皮都在震顫, 好在震驚也只維持了那麽一會兒, 他很快就意識到,那個人不可能是奈落, “他”比奈落矮一點,江雪左文字的太刀筆直地貫穿了對方——那人搖晃了一下, 然後從雪白的狒狒皮裏探出手來,握住了刀刃。
縫裏的太刀幾乎是沒有任何阻攔的切入了血肉裏,卻幾乎沒有多少鮮血流出來。犬夜叉下意識地盯着那只右手不動。
肌膚已經被瘴氣腐蝕,露出紅黑色的血肉和白玉般的白骨,破破爛爛,甚至還有那麽一點凄慘。但撇開這些,那個人的手形應當很好,如果肌膚再白淨光滑些, 那應當是……非常好看,嬌嫩得仿佛初生桃花的一只手。
……一只女孩子的手。
沒有道理, 然而犬夜叉本能地這樣堅信了。
江雪左文字往後倒退了一步。
他松開了緊握着太刀的手。
犬夜叉是除了那個披着狒狒皮的人以外, 離他最近的人,因而能将江雪左文字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剛開始, 江雪左文字的雙眼微微長大。他平時總是輕皺着眉頭, 這樣微微睜開的時候, 才會讓人注意到原來他的眼珠也是很漂亮的。
即便陷入了不可逆轉的堕化後,也是一種很清澈潋滟的朱紅色,剔透得仿佛是被精心打磨過的紅水晶,會在表層上倒影出一層清晰的半透明影子。
下一秒,眼皮随之合攏。
……仿佛他那一刀,直接擊碎了自己的全世界。
以犬夜叉的精神大條,大概很難理解,像是江雪左文字那種心思細到足以讓人在上面彈琴的人,這一刻到底究竟會想什麽。他只是站在那裏,逃也不是,進也不是,仿佛腳下都快生了根。
穿狒狒皮的人搖晃了一下。
Advertisement
也就是這一下,蓋在她頭上的半塊狒狒面具連着後腦的皮毛,一起滑落到了她的肩膀上。犬夜叉才意識到對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瘦小,她仿佛一個半大的孩童,套着從父母屋子裏偷出來的衣服——又像是徹底被學埋住了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的小麻雀。
物吉貞宗也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鈴音下意識地露出了微笑,但江雪左文字非但沒有像是往常一樣,對她溫柔地伸出手來。他反而像是被開水燙傷了,下意識地想遮擋住自己,但根本什麽遮掩物都沒有——低低的一聲嗚咽,仿佛杜鵑啼血。
鈴音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
然後她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已經沒有呼吸的這種能力了。她這個動作反而帶動了已經貫穿在自己身體裏的太刀,緩慢挪動,加重了那種仿佛鈍物摩擦木頭的疼痛。
雖然聲音很沙啞。
但她仍舊成功地說出話了:“江雪……”
江雪左文字又是渾身顫抖。就在這幾秒鐘,物吉貞宗已經從雲母上跳了下來,他甚至沒有在意這樣的舉動會拉傷傷口。他像是一道流星般,落到鈴音身前,舉着脅差:“……危險。”
鈴音伸出手将物吉貞宗撥開。
物吉貞宗不由驚訝,然而鈴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關系的,江雪不會傷害我的。”她笑得燦爛,反倒讓物吉貞宗有種無所适從——
這種話,好歹也要把胸口的刀拔|出|來再說啊。
“還有就是……”鈴音遲疑了一瞬,“對不起。”
物吉貞宗不明所以。
“想了很久,這樣的話還是應當是我來說才對。對不起,物吉,攤上了一個像是我這樣任性的主人……總覺得不會有比我更糟糕的審神者了吧。”鈴音嘆了一口氣,“你別生江雪的氣了,都是我的任性,是我選擇這樣的道路的。”
“刀如果有錯的話,只錯在他們不能選擇主人吧。”
物吉貞宗被鈴音撥開,鈴音往前走了幾步,終于,她和江雪左文字之中只差半步,一擡頭就能看見江雪左文字凜冽的面部線條。她搖晃了一下,然後手臂就被另一只強有力的手扶住了。
鈴音順勢抱住了江雪左文字。
嘶。
真疼啊。
好像貫穿了鈴音胸口的太刀,并不僅僅是物理傷害。剛開始還沒有什麽感覺,但很快就像是燒紅的鐵一樣的滾燙起來,一起滾燙起來的,還有鈴音後頸上的那塊四魂之玉的碎片。
這點感覺有些熟悉。
污氣?穢氣?邪氣?污穢之氣?
算了,搞不明白那叫什麽,總之這玩意兒試圖将鈴音往深淵裏拉。它們就像一群喋喋不休的惡魔,試圖挑起鈴音的負面情緒,死亡的恐懼,被傷害的畏懼,被坑害的憤怒,無力于命運的痛苦。
然而那些全都像是風一樣的從耳邊吹過了。
鈴音內心一片喜樂寧靜。
真好了,總算是,不算白白承受那麽多無聊的游戲劇情,最終還是趕上了——雖然趕上了,也不能阻攔她之後寫個上萬字的策劃投訴就是了。
“我……”江雪左文字哽咽了一下。
“其實在此之前,一直都有話想要告訴江雪的,好在……現在看起來仍舊是趕得及的。”鈴音對他露出了溫柔恬淡的笑容,即便胸口疼的快要喪失知覺了。
鈴音自己也不知道。
她是怎麽在這麽疼的狀況下,仍舊穩定地說出那些詞句的。所有的感知都仿佛被分為了兩半,一半被那些污穢之物要拉下深淵,另一半,卻好像是在天空中飄,舉目四望都是陽光、白雲、和蔚藍的天空。
“超喜歡江雪的。”
“比普通的喜歡還要更喜歡、更喜歡那麽一點。”
明明是那樣溫柔的話語,卻像是尖利的刀,頃刻間就将眼前的人撕裂開來,支離破碎。江雪左文字似乎是想做出什麽表情來,但最後只剩下一片空白。
“所以,雖然很高興江雪為了我這麽努力,但是……比起複活什麽的,我更希望的是,江雪能夠在這個世界上過的比任何人都好……”
她停頓了一下。
現在的江雪左文字怎麽也稱不上好。
鈴音自己也有點說不下去了,滾滾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滑落下來,她明明是在微笑着,同時也哭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狼狽。鈴音将頭靠在江雪左文字的胸口,冷冰冰的骨甲,觸感很是冰冷堅固。
“我認識的江雪……”
“……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他不喜歡戰鬥,比起戰鬥,更希望大家能在戰鬥之前能好好的坐下談談。喜歡春天,喜歡晴天,還喜歡熱鬧。睡覺很淺,經常被小白的走路聲吵醒,但是他從來都不生氣,還會摘好吃的給她。不擅長的東西有很多,但每一次他都努力地做到最好。”
“不擅長的啊,比如說戰鬥,比如說保護,比如說竭盡全力地愛一個人,只知道笨拙地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傻到都不知道為自己考慮。”
江雪左文字仍舊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切都不應當是這個樣子。”
鈴音不可抑制地哭着:“如果是江雪的話,江雪的話,他大概會最憎恨自己是這個樣子的。本來刀就已經是兇器了,再堕落成妖魔的話……真不知道他會怎麽看待自己……一定超痛苦的吧。”
“很疼嗎!很疼嗎,江雪?”
江雪左文字終于在鈴音面前,說出了第一句回答:“……不疼。”
騙子。
“沒有騙人。”
“如果是為了鈴音的話……那就……無所謂了。”
江雪左文字終于抵抗住了對自己這幅模樣的嫌棄,他張開雙手,将鈴音抱在了懷裏。鈴音身上披着的狒狒皮終于沉底摔落在地面上,染上滿身的泥濘。明明江雪左文字身上仍舊是萦繞着黑色的氣息,長着森然的白骨,但那一瞬間,好像是迷路的倦鳥找到了歸處。
周身的氣息都安靜下來了。
犬夜叉無端地想起了一句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在這裏雖然不夠貼切,但是那種溫和而寧靜下來的氛圍卻非常合适這句話。
鈴音終于止住了自己的哭聲:“對不起,江雪……我回來的太遲了。”
江雪左文字沒有說話。
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神色,甚至他衣角上的花紋都在回答說,沒關系。真的,沒關系。
人死複生本來就不該強求。
鈴音雙手握住了刀柄,在毀滅掉奈落分|身的那一瞬,她好像突然領悟到了靈力的用法了,雖然非常簡單粗暴,但很有效。鈴音擡頭看了一眼江雪左文字,安撫地微微一笑:“可能會有點疼,忍着點?”
江雪左文字壓根就沒有聽這句話,他只是看着她,像是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分一秒。
龐大而澎湃的靈力灌注了進去。
首先幾乎被淨化徹底的,是鈴音後頸上的四魂之玉碎片,上面漆黑污穢之氣瞬間消失,發出澄澈明亮的光輝,它脫離了鈴音的軀體,落在地面上,發出很輕的叮聲。
失去了四魂之玉維持的身軀,頃刻間就顯露出枯敗的本色來。哪怕身前再明麗動人的美人,在死去之後,也是枯敗白骨。光滑的皮膚塌陷下去,柔順的長發變得枯幹,臉龐上浮現點點屍斑。然而江雪左文字仍舊看着她,仿佛在注視着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轟鳴的靈力灌注進了刀身內。
黑色的污穢之氣不甘地咆哮着,然而無濟于事,只能寸寸後退,被|幹淨溫和的靈力反複沖刷過的刀身重新顯露出原本清亮的色澤……
……以及上面累累的裂痕。
那樣聖潔的靈力同樣也淨化了鈴音的身軀,之前已經有這樣的跡象,然而鈴音仍舊沒能料到,動用自身龐大的靈力之後,身體會消融的那麽快。
是了。
這是原本就不應當活動在世間的污穢之物。
短短幾分鐘之內,污穢之物就被徹底的橫掃出去,鈴音勉強地擡起頭,想要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向江雪左文字求誇獎——現在,江雪左文字身上的血腥和猙獰之氣全部被洗幹淨了,他又是那柄溫柔又冷清的佛刀了。
但是……
……已經極限了麽?
鈴音往前倒下,記憶的最後,是氣息幹淨又溫柔的懷抱。江雪左文字就這樣抱着她,四周仍是斷劍折戟的人間地獄,他抱着她,像是懷抱着世間唯獨的淨土。
“咔擦。”
“咔擦。”
“咔擦咔擦。”
随着幾聲清脆的斷裂聲,原本就已經傷痕累累的太刀,瞬間就斷裂開來。這種粉身碎骨的疼痛,江雪左文字仿佛一點也未曾察覺,他只是溫柔地理了理鈴音前額的頭發,露出了安詳的微笑。
一聲嘆息。
後來,犬夜叉在很久以後想起這一幕的時候,仍舊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那個有着一頭水藍色長發的付喪神,懷抱着他的主人,兩人一齊化作風沙,不分彼此。
那聲音卻是那樣的清晰。
“說過的吧……戰争……非常讨厭……”
……
遠在山谷的另一頭,有兩個帶着鬥篷的人立着,其中個頭稍微矮一點的人,伸手捂住了臉。高個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藥研。”
忽如其來的大風灌進了藥研藤四郎的鬥篷裏。
他也不說話,只是低着頭,盯着手中老舊的相片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沉地說:“一期哥你是個騙子。”
“诶?”一期一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這根本不是我留下來的,應該是一期哥留下來的東西吧。”藥研藤四郎盯着照片又沉默了一會兒,上面是一個合照,所有的粟田口都能在其中找到燦爛的笑顏。
而蹲坐在中央的,是一個容貌豔麗的少女。
一期一振站在她身後,左手扶着她的肩,目光垂在少女的後腦勺上。他也面帶笑意,但笑的很清淺,是那種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不經意之間才會流露出來的微笑。
少女的模樣和鈴音一模一樣。
翻過照片,還能看見後面寫的一句留言:
人生才不會如同朝露呢,只要活過,就不會什麽都不會留下。就算是飛鳥,在天空飛過也定然會留下痕跡的。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也會給你留下足足的希望,快樂,還有面對未來的勇氣。
——給一期一振。
筆記飛揚。
藥研藤四郎甚至能夠想象到,少女在寫下着一串字的時候,飛揚的眉眼。
……确實是她的風格啊。
一期一振聳聳肩:“兄弟啊……用不着分得那麽清吧。”
“用的。”
“那你就還我……喂!”
一期一振眼睜睜地看着,藥研藤四郎明目張膽地在他勉強,将照片揣進了懷裏,他甚至露出了一個有點挑釁的微笑——然而這也是一期一振被喚醒之後,藥研藤四郎露出的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就不還你。”
“過分。”
“是你自己交出來的。”
“還是超過分。”
“……兄弟之間,不用分的那麽清。”
喂喂,這句話不是你剛剛否定過了嗎?一期一振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抓住了他的肩膀,傳送陣的光芒在腳下亮起——他們就這樣消失了。
……
人見城地下室。
奈落又一次摔了杯子。
他當然有理由生氣,鈴音又一次超過了他的計算,好不容易會來的四魂之玉又被淨化了,還落到了犬夜叉他們的手中,可以說情況一切都往最糟糕的方向滑落——
可他生氣……
生氣得自己都有一點茫然。
好像那麽多氣點,全部加起來,奈落都不怎麽生氣,他生氣是生氣于……鈴音被另一個男人抱着,兩個人看起來還很般配。
般配又幸福。
他甚至壓不住自己臉上的猙獰,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緒正在沸騰,幾乎想毀滅世界。不,鈴音以為自己這樣就能夠逃脫出他的掌控,那才是做夢。
奈落不留暗手。
仿佛明天太陽就要從西邊升起。
奈落花費了一點功夫才引動了自己之前留下的暗手,好在它尚且還有用,本應當回歸冥界的靈魂,重新被奈落拘束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團朦胧的光。
隐隐約約的,那團光又微微的勾勒出一個朦胧的少女的形象。如果不管她的話,鈴音也許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游蕩在世間,忘記所有過往的幽魂。
……別想逃開他的掌控。
奈落心中仍然沸騰着怒火,像是被燒開的開水,下面燒着小火,咕嚕咕嚕,響個不停,卻又不至于爆炸。他看見鈴音,下意識地先擺出了自己譏諷的微笑了:“沒想到吧,你最後還是逃不開我的手掌心。”
鈴音沒說話。
但有那麽一個瞬間——
奈落感覺,鈴音強行壓住了她翻白眼的沖動。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恨透了我……”
然而奈落的話,剛剛才開了一個頭,就已經被鈴音打斷了,只剩下一縷殘魂的她,聲音也輕飄飄的,像是沒什麽力氣,但就是有本事壓過了奈落的聲音。鈴音說:“我不恨你。”
這句話太離奇了。
以至于奈落的表情都有一瞬間凝固了。
鈴音仍舊是很平靜,她當然沒說謊——恨一個游戲裏的角色?這個人的精神世界該有多空虛啊。只能說,她玩的方法不對,水平太差,但打出一個不太好的結局,絕對不是一個npc的錯。
……頂多是策劃的錯。
鈴音微笑着拍了拍奈落的頭——現在的畫風更奇怪了,別說是別人,哪怕是奈落自己,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個人膽大包天地去撫摸他的腦袋……
……這是不要命的麽?
然而,奈落仍舊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溫柔。
鈴音像是安撫小孩子一樣:“好啦,不要再擺出這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表情了。你做的所有,我都原諒你了。”
“……所以,別哭了。”
哈?
你在說什麽?
他奈落怎麽可能會……哭……等等……這是什麽?奈落倉皇地用手指尖去抹開臉頰,那是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潮濕的,溫熱的,舔進舌頭上還有點鹹味。他……他哭了?
他怎麽可能會哭呢?
奈落是行走在地獄裏的男人。
他鐵石心腸,玩弄人心。而沒有人心的妖怪,怎麽可能會痛苦到落淚呢?奈落冷酷地想,一定是哪裏弄錯了。他下意識地擡頭看向鈴音——
只看見,少女在他面前化作千萬微光。
他顫抖地伸出手——
一點宛如螢火的光芒,顫巍巍地停留在奈落蒼白的指尖。
顫抖。
再閃爍兩下。
——瞬間潰散開來。
少女最後一點痕跡也在世間上消失了。
奈落最後一點頑強的掙紮和不甘心,瞬間就崩塌了。再多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在事實面前,都毫無意義。奈落不得不承認,他布置的這些種種後手,千般借口——
只不過是為了……
……如果,能留下鈴音就好了。
……
“退出游戲?”
“是。”
“感謝參加本游戲內部的測試,您的任何反饋,都能讓我們的游戲變得更加完美。感謝你的參與,下次內部測試活動,我們會将信息發送到您的郵箱。歡迎下次再來。”
鈴音閉上了眼睛。
世界徹底黑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