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鶴丸國永哈哈地大笑起來。
……這家夥果然是一個混蛋吧。
鈴音皺着臉, 将自己的頭發從對方的手中搶過來。她兇神惡煞的模樣, 非但沒有吓退這個外表頗為清秀的付喪神, 反而惹來了對方淺淡的笑意。
“是久世藤助吧!”
鈴音睜大了眼睛:“他是要害大太郎嗎?”
鶴丸國永愣了一下, 作為知道的更多一點點的那位, 下意識地就開始笑。撇開“審神者”下達的追殺命令之外, 他對這個小姑娘并不反感,相反, 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唔,為什麽會這樣想呢?”
你這樣篤定, 讓他很吃驚啊。
鶴丸國永刻意使用了含糊其辭的口吻。
他的含糊,反倒是讓鈴音對自己的推測越發确信:“你們要在京都做一件大事。”她本想說做大壞事,但大和壞搭配在一起,總透着一股幼稚的味道,就臨時吞了下去,“是了,占領本丸只是第一步,颠覆安倍晴明統治下的京都, 才是久世藤助的目标。”
久世藤助若是知道,你對他有這麽大的期待, 會不會高興地哭出來?
鶴丸國永都不好意思交代:自從久世藤助達成了從姐姐的陰影下爬出來, 飛快地完成了沉湎美人富貴鄉的轉變了。蘆屋道滿很惱火,如果不是本丸只承認具有久世家族血統的人, 大概他早踹開對方單幹了。
掀翻安倍晴明?
那是連蘆屋道滿都不敢正面對抗的牛人啊。
“這個啊……”鶴丸國永拖長了尾音。
面對少女猛然亮起來的眼睛, 白發白衣的付喪神不懷好意地笑笑, 然後猛然大聲:“就是不告訴你!”
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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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丸國永:“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吓到了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第二次了吧?第二次了吧!刀劍付喪神難道不是高貴(三日月宗近)可靠(藥研藤四郎)努力(物吉貞宗)溫柔(江雪左文字)的存在嗎?
怎麽就出了這樣一個奇葩呢?
都不需要收拾一下,直接加入大天狗和麻葉童子組成幼稚三人組,無須懷疑,你可以的。
“總覺得你在想什麽失禮的事情啊?”
鈴音果斷地回答道:“那也需要鶴丸先生做出值得人尊敬的事情啊。”她注意到鶴丸國永的眼睛亮了一下,飛快地補充道,“……繼續這種幼稚的吓人游戲,會被永遠當做小孩子看的。”
她一本正經地說。
鶴丸國永很失望地呀了一聲:“本來還以為小鈴音會是一個有趣的人,結果和蘆屋道滿一樣,是個無趣的人嗎?不要做出這種老神在在的表情了,小孩子就應當享受童年的,小時候就裝作小大人的話,長大了豈不是要未老先衰。”
他倒是作為長輩般,教育起鈴音來。
鈴音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那你吓我,還是為我好咯。”
“對啊。”
鈴音:“……”
鶴丸國永對此倒是振振有詞:“人生出現意外的情況,簡直太正常了吧。或者說,要是宛如一潭死水的生活真不如死了算了……而且啊,惡作劇再怎麽吓人,裏面令人害怕的事實,終歸是假的。這難道不就是令人歡欣鼓舞,雀躍不已的喜悅了麽?”
他在暗示什麽?
鈴音皺眉:“你吓我,我還要感激你不殺之恩?”
不過說起這件事,鈴音也有些好奇:“久世藤助難道不要求你見到我,就殺掉我嗎?你這麽做,真的合适嗎?”
“這個啊,要求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是了另一回事。假設吧,審神者要我殺大天狗,但是我就算是死,也打不過對方啊。”鶴丸國永聳聳肩,“是吧,總要看客觀條件的。就好比,同樣要求做一份晚餐,命令長谷部去,和命令我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下場。”
鈴音一點也不想問,命令鶴丸國永去廚房,會是個什麽下場。她有點不知道是該為廚房哀悼,還是為其他付喪神哀悼,或者幹脆為審神者哀悼——不,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知道為什麽,僅僅只是設想這種可能性,鈴音的胃就深有同感地疼了起來。
“這裏又不是苦大仇深的黑暗本丸,不合理的要求當然就要拒絕掉啦。”鶴丸國永輕描淡寫地回答道,跳過了他拒絕和大天狗決一死戰,而被久世藤助懲罰的事實,“不過……和我之前說的那些都沒有關系的是,久世藤助确實沒有下達什麽,類似于‘見到久世鈴音就要殺掉她’這樣的命令哦。”
透亮的淡金色眼睛裏,帶上了淺淡的笑意。
“他說的是,這次,将久世鈴音的頭顱帶回來。”鶴丸國永咬文嚼字道,“他說的是‘這次’,但是現在,已經是‘下一次’了。”
鈴音無言以對。
真不知道這家夥之前幾任審神者,是怎麽容忍這家夥蹦跶到現在的。
“這個啊,想不起來了。”
鶴丸國永懶洋洋地回答。
鈴音懵了一下,她不太确定地問:“我剛才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了嗎?”麻葉童子總能看出鈴音在想什麽,時間一長,鈴音也點亮了腦內對話的技能,有時候她都分不清哪些只是她想的,哪些是她已經說出口的。
“感覺你在腹诽我啊。”鶴丸國永下意識地回答,他随即歪了歪頭,想,奇怪,他什麽時候和這個才見面兩次的小孩有這樣的默契了。
她微微一皺眉——
鶴丸國永就能跟上鈴音的想法,就像是在此之前,這個人已經被他放在心上,千次,百次,不計其數次地揣摩她的想法,樂此不疲。
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會存在,被鶴丸國永徹底了解了,每一個想法每一個動作,甚至連她頭發間折射彌散開來的細碎光和影,都如自己掌心的紋路沒什麽區別了。鶴丸國永無法想象這樣的自己——那簡直和将整個世界化作一潭死水,沒什麽兩樣了。
但是……
“啊。”他懶洋洋地重複了一句,“想不起來了。”
“對不起。”
“啊?”
“對不起,我是不是觸及到了你的傷心事?”
“不不不,傷心,我當然不傷心。一件事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會招致不同的結果哦……我不知道你在之前遇到過怎樣的付喪神。不過,對我來說,能忘記以前,說不定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哦。”鶴丸國永笑嘻嘻地說,“已經驚嘆過的事物,還能再驚嘆一次,怎麽說呢?有點像是廢物還能循環利用一樣。超厲害的,對吧!我的人生說不定也這樣地被延長了一半,哇,這樣一想,難道不是超贊?”
難、難以理解。
鈴音确信了,以至于她有點無話可說的感受。巧合的是,大太郎也剛好在這個時候,急匆匆地從不遠處的岩壁裏鑽了出來,他表情有些陰沉,但更多是下了決斷的毅然。
天空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鶴丸國永看着一顆雨珠,從天空墜落,啪嗒一聲濺在肥碩的寬葉上,往下滑動,最後綴在葉尖,欲墜不墜。算算時間,也到了他應當回去的時候了,但是……
“啊,小鈴音。”
“你想不想……”鶴丸國永的話說到一半,又被主人截斷了,“不,算了,當我沒說——不過,下次見面的話,說不定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了。”
鈴音知道,他指的是借用大天狗力量的這件事。
“要努力啊。”
鶴丸國永對她微微一笑,随即從原地跳走了,他寬大的長袖随即展開,整個人就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鶴,優雅地滑進了幽深的洞穴裏。大雨迷離,連他的最後的言語,都漸漸含糊不清了:“也許,離下次再見面的時刻,不遙遠了。”
“謝謝。”
鈴音深吸一口氣:“我會努力的。”
“還有就是,鶴丸先生也要同樣努力啊,不然的話,小心下次見面被我吊打啊。”最後的尾音壓低,鈴音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
鶴丸國永走進了洞穴。
無數鬼怪的影子蹿出來,但尚且還沒靠近這位白衣的付喪神,就已經被對方幹淨利落地斬殺了。淡黑的陰氣飄散開來——但這樣的攻擊,并不足以結束攻擊者的生命。
鶴丸國永一腳踩碎了一個雪白的骷髅頭。
一聲尖嚎爆發出來。
蘆屋道滿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幕,他撓了撓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妖魔的下巴,那個狼形的妖魔嗚咽了一聲,随即跳出來,隐沒進陰影裏:“無論看多少次,依然覺得,鶴丸是真的美啊。”
他贊嘆道:“是怎樣的智慧,才能無中生有,創造出宛如鶴丸君這樣周身無暇,神通自足的妖怪呢?越研究,就越沉醉于這樣的美麗裏。”
鶴丸國永已經聽他這麽吹噓過好幾次了。
剛開始還能客套說我沒有我不是,現在已經麻木到只想翻白眼了。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對面溫雅的面具:“彼此彼此……你對這樣無聊的實驗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還是說,你還真想幫助那位陰陽寮的寮主,建立起對方的威信?”
因為太過了解對方的本質——
鶴丸國永連表面上的客套都沒給他留下。
“怎麽可能……羽茂忠具,羽茂忠具……”蘆屋道滿反複将這個名字重複了幾遍,最後再也抑制不住地狂笑起來,“那種垃圾也配做陰陽寮的寮主,當世陰陽師的魁首?怕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蘆屋道滿臉上的輕蔑之色越重。
“若不是好運收了安倍晴明做徒弟,他哪配……真是令人嫉妒的運氣。沒有在這個位置上的才能,卻舍不得在這個位置的權勢。這家夥,和久世藤助是一類人呢。”蘆屋道滿冷淡地說,“我與他之間,也只是彼此利用而已。”
“為了什麽?”鶴丸國永是好奇心很旺盛的人,但他很少這樣直接地問。畢竟,就像是禮物,在提前得知了它是什麽,就少了這一份驚喜了。可偏偏,一直堅持着這種等待驚喜處事原則的鶴丸國永,将這個問題問了出來——好像這個問題,不是為了他自己問的。
蘆屋道滿奇怪地看了鶴丸國永一眼。
鶴丸國永笑眯眯的。
“因為我也想要同行者啊。我多麽希望,也有人能陪我一起走下去,一個人太孤獨了。然而這個世界上,不是羽茂忠具這樣的蠢貨,就是安倍晴明這樣的……”他頓了一下,将幾個字吞了下去,“……直到我見到了你,才知道,啊,這是多麽完美的存在啊。”
“由人類創造,強大又永恒的生命啊。”
鶴丸國永的牙齒都快被酸倒了。
這不是形容,不是誇張,是真實。
蘆屋道滿陰測測地笑了起來:“用妖怪做材料,做不出來的話,那就換成人類。如果人類也無法完成的話,那我就親手再去締造一個神靈——沒道理,前人完成的偉業,範例在眼前,我做不到。”
這人是個瘋子。
鶴丸國永在心裏想。
姑且的,他暫時對蘆屋道滿這個人的未來,生出了一點點好奇。他想知道,這個人類的結局——可能不會太好,畢竟,欲使人滅亡,先使人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