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羅鋒在休息室裏,吹空調,閉目養神。
有人敲了兩下門。
“進來。”他應了一聲,沒睜眼。
“師兄,”林素走進來,帶上了門,“你在睡覺啊?”
“沒有,随便眯一下。”羅鋒撐了一把沙發扶手,将身子支起來,看他,“怎麽過來了?”
“……有兩個小演員,沒給安排休息室待,”他往沙發上一靠,掏出手機玩兒,“這天不吹空調太熱了,我叫他們去我那兒了。”
羅鋒聽着,點了下頭,想說那你怎麽出來了呢。
“但是他們好像挺拘束的,和我共處一室。”
羅鋒笑了笑:“和影帝待着,容易有壓力。”
他“唔”了一聲,是認同的,但又說:“我剛出道的時候就天不怕地不怕。”
羅鋒一只手斜支着腦袋,若有所思,然後才說:“你天資好,同齡的很少有及你的,發光的金子,自然是不怕的。”
他猛地從手機上擡眼,看過來,表情是受寵若驚的,連聲音都有點期艾了:“師兄,你這麽誇我……”
羅鋒笑:“我看過很多你年少成名的報道和文章,像個小傳奇一樣,那時我才三十不到呢。”
林素想含蓄,還是咧了嘴,他從小到大沒少沒人誇,也收過許多了不得的詞,可從來沒有這麽美過,整個人像一團煙花似的,滋滋地響,要燃放。他只能遮掩似兒的笑,接他後半句,“那真年輕。”
“是很年輕。”他說,“羨慕你這個年紀。”
“我還羨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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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羅鋒笑,仔細看,眼角是有隐約細紋的。
林素确實瞧見了,而且竟然還用手指過去了:“你這眼紋……”
羅鋒愣了下,沒收斂,笑得更深了,“我老……”
“就很有味道。”他兀自說下去,也截了他的話,“三十幾歲才有的味道,我沒有,羨慕。”
羅鋒這下才是真愣了,過了那麽一秒,才笑出來:“你到我這年紀也會有,等到那時候,你該要藏着它了。”
他搖頭:“我不會,這是歲月的痕跡,人會變得更有魅力,更有吸引力,不然現在怎麽那麽流行大叔控呢。”
羅鋒想了想,道:“大叔控,‘控’的是內在的東西吧。人們總是願意追逐自己沒有的東西,對方的閱歷、經驗,走過的長路,就都變得有吸引力起來。”
林素點頭:“我也控大叔。”
“什麽?”
“要我是女孩兒的話。”
羅鋒笑,“吓我一跳。”
林素傻笑了一下,低頭看手機,“先玩會兒游戲,待會兒沈導該找講戲了。”
“玩兒什麽,球球?”
“不是,我水平就到那兒了。”跟他解釋,“就像,古代大俠練功練到哪一層,上不去了一樣。現在的這個叫Flee……”
玩兒了幾把,見他也有點兒興趣,林素把手機遞過去,“你玩兒嗎?”
羅鋒伸手接了過來。
這個游戲主要就是鍛煉頭腦和手指的反應力和敏捷度,在屏幕上滑動一個小黑點,躲避幾個紅球的發射撞擊,沒什麽難度,也不至于癡迷,打發時間很好用。
“怎麽玩兒?”
“就是……”林素湊過來,手指點了下Restart,示範給他看,“黑球是你,躲這些紅球,堅持的時間越長就越厲害。”
“Ok。”
羅鋒第一次玩兒8秒就gameover了,他瞅了一眼,安慰道,多玩幾次就好了。
羅鋒也不挫敗,指尖一點Restart,專心地玩。
大概玩到了第六把,他似乎找到了感覺,玩兒得越來越熟練了,眼和手配合得極好。
五分鐘過去了,林素有點沉默。
九分鐘過去了。
“哎,”他摸摸鼻子,“你破我記錄了。”
聞言,羅鋒一點也不見嘚瑟。
林素趴過去,一條腿跪在沙發上,死盯着屏幕,眼睛都盯得有點兒花。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實在忍不住了,咕哝:“你怎麽還不死。”
簌簌的呼吸很熱。
下一秒,一個斜飛而來的紅球就撞擊到了黑球,羅鋒沒躲過。
提示Gameover。
羅鋒擡頭看他。
“呃,我給你說死的啊?”他反而不好意思了。
“沒有,”羅鋒把手機還給他,“眼睛花。”
他握的那一塊兒背面還是溫熱的,林素手掌覆上去,盯着屏幕上的15’27’’看,語氣有點羨慕,“你玩兒這麽久,能不花嗎。”
正說着,有人推門進來,門都沒敲一聲,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的做派。
沈融陽風風火火的,看到他,直接說:“你倆都在,那正好,一塊兒講。”
他應該是又督促協調了一圈各部門的工作,額上都是汗,站在空調口那兒吹,邊給他倆講戲。
林素揣起了手機,态度端正。
外面驕陽似火,日光透過窗簾射進來,熱力雖減,光還是灑了大半個屋子。
沈融陽嘴一張一合的,“周慕”、“秦思”,這樣的字眼一直飄進耳中,他看向和沈融陽交流着的羅鋒,一時有些恍惚。
——有一剎那,他竟分辨不清他臉上的笑是他自己的,還是周慕的。
沈融陽講了有半小時,最後還表揚了他們幾句,說是漸入佳境了,越來越有默契了,電影拿獎有指望。
他說有指望,但那神情,那語氣,就是勝券很大的意思。
他倆聽得欣慰,但無形之中又多了一絲壓力。
“晚上收工去喝一杯?”沈融陽走到門口,又停下了腳步,回頭說,“聊聊天。”
找了一個靠角落的沙發,沒一會兒,酒保端着托盤送來酒。
“小酌,不能醉啊,明天還有戲。”沈融陽翹着腿,說。
就他們仨,副導演,編劇,劇組其他人都沒來,沈融陽大概是有什麽話要單獨跟他倆講。
林素點了一杯桃子味伏特加,像是女人喝的,剛嘗一口,羅鋒在他耳邊笑着,問:“好喝嗎?”
“好喝呀。”他瞥過去,把玻璃杯往他那掂了下,“你喝口?”
羅鋒下意識看了眼杯沿,那太親密,他搖頭,“你喝吧。”
那邊,沈融陽乜斜着眼看他倆,表情挺玩味兒,眉頭卻不自覺地有點兒皺着。
喝了半杯酒,聊了一點戲裏的東西,氣氛還挺輕松。沈融陽點了一根煙,說:“告訴你們件事兒。”
他倆擡起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個劇本是真的。”
林素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沈融陽。
“意思是,”沈融陽說,“有真實原型,周慕,秦思。”
林素瞪着眼,整個人怔住了,然後下意識地去看羅鋒。後者感受到他的目光,看過來,眼神當然也是不知情。
沈融陽手指夾着煙,慢慢地吸,煙霧缭繞着,一圈一圈兒地散開,他不再說話,似乎在給他們時間消化。
良久,他又道:“我不是同志,也不青睐同志題材,這次回來,是幫一個人完成他的故事。”
林素心裏已經波瀾起伏了:秦思,那樣一個遠得似在天邊又近得像在眼前的人,原來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問,“沈導,秦思最後真的……”
“沒有。”沈融陽彈了彈煙灰,知道他說什麽:“電影的結局,是他要求的。”
林素張了張嘴,心裏有無數個問題想問。
想問秦思本人為什麽要那樣的結局,想問他還活着,那麽如今過着怎樣的生活?想問周慕在哪裏,是否還和他聯系?想問劇本裏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實的嗎,是否會為了電影藝術将一些情節美化,甚至虛構?
更想問的是,裴清是編劇,劇本是他寫的,他是和沈導一樣,想為當事人完成這個故事,還是他自己就是當事人?
他想起坐在輪椅上,清隽而始終帶有淡淡憂傷的裴清,胸腔就一陣震鳴,他有太多想問,又覺得這些問題有些唐突,有些幼稚,有些逾越,就都卡在了嗓子眼那兒,吐不出來,更咽不下去。
羅鋒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或許他也有和他一樣的疑惑,但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握着手裏的玻璃酒杯,像在看裏面折光的冰塊。
“上一次在公園,我準備說的,但你們還沒找到狀态,知道了只會更亂。現在我說,是希望你們能敞開心扉去再現這個故事。”他沉聲道,“當你們在表演時,記住,你是周慕,你是秦思,你們,都是真實存在着的。”
當晚回到酒店,林素心情一直有些郁郁,坐在落地窗前的藍色地毯上,耳朵裏塞着一副耳機。
“在聽什麽?”羅鋒站在他跟前。
他像沒聽見,但過了一會兒,還是仰起了臉,摘掉一邊耳塞,“嗯?”
那張臉上,一片朦胧之色,漆黑的雙眼更如蒙着層冬日清晨的迷霧,能瞬間将人吸進去。
這一刻,羅鋒晃了神,以為那是秦思……
他手撐着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林素猜度着,把摘掉的那一邊耳機遞給他,聲音有些輕,“聽嗎?”
深情低沉的男聲在耳中流淌起來……
“Youareapromise
Youareasong
Smoothlikeawaterfall
Iseeyouinthecorner
Youarethesummer
Youarethesun
Youarethedesertplain
Wherethewildhorsesroam
Iwantyoutoknowyou’rethefirst
Iwantyoutoknowthegraceyou’remadeof
Iwantyoutofeelthatyou’remydearohwoh
AndIwantyoutoknow……”
(You—Futureofforestry)
羅鋒靜靜地聽完了一遍,同樣的前奏又重新響起。
對方在單曲循環。
羅鋒于是又聽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林素不做聲,他也默契地不開口。
昏暗靜谧的房間裏,兩人的呼吸融在一起,沉默地交纏着,難分彼此。
“師兄。”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出聲,聲音低低的。
“嗯。”
“你說,裴編會是秦思嗎?”
“或許。”
“我覺得他就像秦思,長相,氣質,還有神情,都一模一樣。”他盯着地面的某一點,悶聲道。
羅鋒轉過頭,笑:“你看過秦思嗎?”
“我在劇本裏頭看過。”
羅鋒盯着他的側臉,那樣柔軟的線條,看起來可憐可愛,他稍斟酌了一下,然後像一個前輩,或是兄長一樣地道:“無論裴編是不是秦思,我們作為演員,只要演好戲裏的角色,就夠了。”
林素聽完,默了一會兒,聲音更低了:“可是,我一想到秦思可能就在我身邊,心裏就很難受,也很矛盾。他要是虛構的,我就可以自由地二次創作,我怎樣揣摩,怎樣理解,就怎樣去演。可是秦思是真實的人,當我成為他時,我就忍不住地去想,秦思當時在想什麽,他臉上會有什麽表情,會做什麽動作?我的表演有可能是錯誤的……”
“你不是秦思,表情、動作不可能和他一樣,演員不是模仿者,像你說的,是一個二次創作的人,故事是秦思的,劇本是編劇的,但表演是你的。而且別忘了,融陽認識他,他必定了解這個故事,知道秦思的各種心緒,那麽對于我們表演、重現出來的故事,他會做鑒定。”
他皺着眉:“故事和劇本可能都是編劇的。”
羅鋒失笑:“你倒是很會抓重點。是,可能都是他的,這不矛盾。”
他又不做聲了,糾糾結結的樣子。
“去沖個澡吧,整理一下思緒。”羅鋒拍拍他的肩。
林素聽了他的話,摘下耳朵裏的另一邊耳機,也要給他:“你還聽吧?”
“不聽了。”
他收好耳機,放在桌上,然後拿上換洗衣物往衛生間走。
“在我看來,目前為止你的表演都令人驚豔。”
羅鋒在他身後說。
林素有些驚訝地回頭。
羅鋒靠坐在那裏,英俊的臉上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林素在他的微笑裏,看到了一些親切和贊賞。
慢慢地,他也露出一抹笑,“謝謝你,師兄。”
花灑聲響起來,水流很大,沒過一會兒,磨砂玻璃裏層就起了朦胧的水霧。他修長的身影移動着,顏色很白,影影綽綽的。
羅鋒還坐在那裏,扭頭看窗外,像在想什麽心事。過了一會兒,他摸摸褲子口袋,起身,去房外抽了一根香煙,再回屋時,似聽見一些歌聲,細碎地從淋浴房裏傳出來。
他側耳,貼在門外聽了聽,分辨出他在哼剛才那首單曲循環的英文歌,有些好笑,聽了好一會兒才走了。
晚上擰了燈,兩人平躺在床上,中間仍然隔着那只名叫“Tory”的布偶灰熊。
林素第N次翻身後,他問:“睡不着?”
“……呃,嗯……”
“還在想那事兒?”
“沒有,我已經想明白了,我要演繹秦思,而不是模仿他。”
“你能這樣想就對了。”
他淺淺地哼了一聲。
“睡不着的話……”羅鋒轉過頭看他,在黑暗裏笑,“來唱歌吧。”
“……啊?”
羅鋒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洗澡時不是唱的挺好嗎?”
林素一聽,耳朵有點發燒:“你聽見了?”我唱的挺小聲啊。
羅鋒身子也側過來了,“能唱嗎?”
林素看不清他的臉,過了一會兒,他啓唇,開始唱,“Youareapromise,Youareasong……”
他聲音清澈,又不失磁性,英文發音也極準,看來是洗澡那會兒沒聽出效果,羅鋒想。
“我只會這麽一段,”他唱完,道,“這牆隔音好嗎,大半夜的,隔壁會不會來打我啊?”
“我們隔壁分別是你和我的助理,他們敢嗎?”
“……我給忘了。”
“你聲音很好聽。”
林素有點驕傲:“我當年差點就去當了歌手,要是我真去了,現在就沒有周捷、薛凱他們混的了。”
“他們倒要感謝你為他們保住了飯碗。”
林素聽出了他語氣裏的揶揄,道:“師兄你還沒唱。”
“你要聽?”
“當然啊,禮尚往來。”
他笑,清了清嗓,“那就來幾句……”
……
“……師兄你、你唱歌跑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