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回

這只是一座小小的縣城,周邊地帶還有漁村。

陸柏喬沒去過海邊,鼻腔裏滿是海風的味道,癢癢的。

他站在陽臺上看平均海拔不超過70米的樓房群,以及不遠處的大海,突然感覺自己有些餓了。

厲柯嚴站在他旁邊,把手裏的煙抽完,在欄杆上按滅了煙蒂。擡手拍拍陸柏喬的背:“走,去吃晚飯。”

陸柏喬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

海濱小城裏生鮮多種,就算是小餐館也能給你上個十種八種的,兩人和店主僵持不下,最後只好點了一份海鮮火鍋、一份香辣炒花蛤和兩碗雜燴面。

海鮮火鍋裏有花蟹、濑尿蝦、大明蝦、扇貝、花甲、鮑魚和各式菌類,蔬菜和豆腐。筒骨湯底味道本來就很濃厚,加上海料的鮮味,一端上來就吸引了好幾位食客的注意。

用微微麻辣的醬汁炒過的花蛤意外得下飯,燴面吃完了,兩人又讓老板盛了飯端上來。

這一頓飯,兩人沒說什麽話,只是吃飯。

陸柏喬眼一飄過外面騎着單車路過的行人,一片扇貝肉就從他的筷子上掉了下來,正要砸到他的深駝色風衣上。厲柯嚴立刻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了扇貝。

他把肉扔到腳邊的垃圾桶裏,有些尴尬地擦擦手。陸柏喬默不作聲,把碗裏的鱿魚圈扒進嘴裏。

“吃完了?”厲柯嚴又點起了一根煙。陸柏喬聽護士說他本早就戒了煙,但自李躍死後,這煙又被他拿出來抽着了。

陸柏喬的父親生前也喜歡抽煙,所以他向來是不喜的。可他并沒有資格去說教,只能點點頭。

“時間還早,我給李躍家打了個電話,今晚還是守靈,過去看兩眼吧。”

“行。”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靠路邊報亭裏買的三塊一張的便宜地圖找了十來分鐘,總算是到了李躍的小區。

恍惚間以為是到了濱海城的蘭燈區,半舊不新的街道,一排握手樓,一排低矮的毛坯房,前後七八棟,不超過六樓的高度。

随便找找,就看到了樓門口停着的兩三輛小三輪汽車,車後座還放着朝天炮,大概是明日出殡時要放的。

這會兒時間還不晚,樓下還聚集着不少人。厲柯嚴眼尖,馬上就看到坐在門口條凳上的一對兒夫婦。他們是李躍的父母,來領李躍屍體的時候見過。

才幾天,這兩位中年人就蒼老了不少。中年喪子是人生一大哀,還是橫死,陸柏喬覺得情緒又有些控制不了了。

厲柯嚴拉了拉他的手臂,自己走上前同他們攀談。沒多久,李躍的父親就站起來,請他們往裏邊走。

靈堂設在了一樓閑置的車庫裏,上面是李躍的家。兩人給李躍上過香之後就跟着李躍的父親往樓上李躍的屋子裏去。

樓道裏只有一盞聲控燈,牆上還四處印着“辦.證”,“疏通管道”之類的小廣告,陸柏喬一言不發。

八.九十平的小房子,地上滿是親戚朋友留下的瓜皮紙屑,煙蒂零碎。李躍的父親給他們倆指了一屋,那就是他的房間。接着也不再停留,下去陪老伴了。

地上一片狼藉,陸柏喬看到旁邊有簸箕和笤帚,就拿了起來,清掃地面。

厲柯嚴則推開了那扇門上挂着黑紗的木制房門,站在門口,摁亮開關往裏面看。

床對面的牆上只有一個小小的木板,上面黏着一些黃色的便利貼,寫着醫科知識要點。窗戶邊的書桌上整整齊齊地摞着兩排幾十本書,都是些教輔。書桌是最普通的木制長桌,應該是多年前打的。

邊上的書架上倒是排着不少其他的書,厲柯嚴走過去看,竟然發現了某位武俠文豪的完整系列。除此以外還有不少外國文學,甚至還有不少英文小說。

陸柏喬進來的時候,厲柯嚴正在看李躍書桌裏的筆記本。他好奇地走過去,驚訝地發現筆記上竟然有不少人物的塗鴉。

“沒想到我這個徒弟還是個藝術家。”厲柯嚴輕輕笑了笑,“在這種環境下,能有這麽多愛好,還真是難得。”

書桌上放着的筆記本和教材中滿是密密麻麻的知識點,陸柏喬随便翻了翻醫學課本,卻看到了幾行小字。

“我到底該不該繼續學下去”

“我到底為了什麽在學”

“學嗎不學嗎想學難嗎”

字跡并不老成,似乎是個少年人的心路歷程。

李躍是個非常努力的孩子,從他房間牆面上幹淨整潔的程度就能知道,他不熱衷于明星和體育賽事,只會在空閑的時候看看書。

少年人能有什麽空閑時間,大多都是在煩惱。

陸柏喬翻過這一頁,看到了在塗鴉之下的痕跡。許多的,混亂的滑動痕跡。掩蓋在一條一條化學式算式下方的是李躍曾經混亂的心情,查看前後書冊的日期,竟包含了他整個高中和大學時代。

如果只是無聊劃拉的話,書頁不會起皺,甚至被刺破。筆端傳達出來的戾氣把幾本草稿本的裏側侵蝕得破破爛爛。

他是多煎熬啊,最後堅定下來開始努力往上爬。可卻在起跑線上跌入了萬丈深淵。

陸柏喬再也受不了了,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他只能張開嘴呼吸,鼻腔裏都是強忍回去的水分,他掏了掏口袋,卻發現自己還是忘記去買紙巾了。

厲柯嚴看到站在書桌前雙肩劇烈抖動的陸柏喬,急忙從飯桌上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

等了兩秒,厲柯嚴突然伸出手,把陸柏喬的頭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自己的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雙臂就擅自行動了。頓時他的手僵住了,動作停留在輕拍陸柏喬的腦袋的那一秒。

陸柏喬也微微一愣,卻沒有完全靠進厲柯嚴的懷裏。

他把臉埋在厲柯嚴的右肩上,平複了一下心情。幾秒之後就離開了厲柯嚴的煙灰色的毛呢外套,他不想把導師的衣服蹭髒了。

厲柯嚴有些後悔。

他不應該在陸柏喬哭的時候聽由自己的本心去擁抱他。特別不應該在李躍這兒。他雖不通人情世故,但不是智障。這麽做,第一是确鑿的吃豆腐,第二對李躍也太過不尊敬。

這些苦惱的感情困擾着他,讓他整個晚上都沒睡好。但是不止只有他這麽後悔,陸柏喬何嘗不是。

但兩個人都清楚得很,他們的情感都是無用的。這是李躍的地方,到頭來腦海裏都會是他。

陸柏喬一直都在和辛海探讨,怎麽才曾證明我們活着,活過。活着是對得起自己,活過是讓自己值得這次生命。

遺體告別的時候,所有人都要排成隊,圍着死者的遺體走兩圈。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會忍受不了而流眼淚。

但就在陸柏喬走上去的時候,他突然哭不出了。

看着前排泣不成聲的李躍家人,陸柏喬心底出現了一絲強烈的絕望,只想快點結束,離開這裏。

他向周圍望去,忽然發現後方的親友隊列中,站着一些奇怪的人。

他們穿着不同地方的衣服,甚至有些的膚色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國人。即便如此,他們也穿着深色或黑色的衣服,聽不懂告別詞,也低着頭不出聲。

李躍認識他們嗎?陸柏喬心覺奇怪。

眼睛掃過去,一眼瞥見隊列末尾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齊劉海,長頭發。

是周莜。她來見李躍最後一面了。

陸柏喬看不清周莜的表情,而此時此刻他也不适合走過去打招呼,于是只好眼看着周莜消失在隊伍裏。

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之後陸柏喬想要去找周莜,卻發現快要趕不上下午回濱海的車了,于是只好作罷。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加完整的一場葬禮的時候。他還只有十四歲,是個初開竅的少年。入殓,出殡,扶靈柩,遺體告別,火化,放骨灰盒,下葬,他完整地跟了過來。

十四歲的陸柏喬捧着自己父親的骨灰盒,就像失了魂一般走在隊伍裏。他不明白,為什麽那麽鮮活的一個人就這麽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聽不到他的聲音,聞不到他的氣味,觸摸不到他的身體,潛意識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大家都說陸柏喬的父親這輩子做的善事多,下輩子一定能投個好胎。

這真是場偉大的自我安慰,就連陸柏喬都願意相信了。

辛海的出現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他的想法,這段友誼可以說是最好的強心劑。

真的,如果這麽多苦難的背後沒有什麽深遠而美好的寓意的話,他一定不願意成為醫生。

陸柏喬心情不好,于是就拿着手機入了定。

厲柯嚴在離開葬禮現場後終于舒了一口氣,他受不了這樣的場合,因為他不會哭。

不是說他鐵石心腸,而是他根本沒有這個技能。所以每次看到陸柏喬哭成傻子的時候總不知道怎麽安慰,因為他從沒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過什麽是傷心和痛苦。

他習慣在難受的時候嘲笑自己的軟弱,久而久之就開始嘲笑其他人的軟弱。但他不知道,人就是因為明白軟弱為何物才會變得堅強。

陸柏喬很弱,弱成菜雞,但這也是他強大的原因。

厲柯嚴在回程途中不小心睡着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腦袋正靠在自己的徒弟肩膀上。他一時間愣在座位上,也沒挪動。

過了一分鐘,陸柏喬也沒有什麽反應,厲柯嚴就繼續閉着眼,一動不動。

說實話,一把年紀,主動(他也不清楚是不是)去做這種事情,還真夠害臊的。不過他自覺厚臉皮,就當做不知道,不清楚,不關心就好。

過了二十分鐘,他突然有了個疑問。

這應該不算性騷擾吧。

思考了一分鐘,确認應該不是,厲柯嚴就心安理得地繼續養神了。

但陸柏喬身上總有一股若有若無,好聞的味道,讓他有點靜不下心來。

哎這家夥身上味道怎麽怎麽好聞?

用的什麽身體乳啊這是?

過來出差是不是還帶了分裝啊?

他放飛自我了一陣,突然一個過彎猛地把他的下巴砸到陸柏喬肩膀上,這才打斷了他的思路。

“老師你沒事吧?”陸柏喬放下手機,看向身邊的厲柯嚴。

“沒事,沒事。”厲柯嚴擺擺手。

其實有事,那就是他沒法裝睡了。

哎,這司機開車技術不過硬啊。厲柯嚴遺憾地想。

周莜并沒有馬上回醫院。

她把自己手提箱裏的衣物整理好,對着鏡子梳了梳留海。

化妝包裏還躺着那支李躍送的“毒蘋果”,周莜化完一個淡妝,想想還是拿出唇刷薄塗了一層。

今天氣溫尚可,依舊是多雲。快四月了,海風似乎變暖了些。

周莜穿着一身黑色絲綢連衣裙,足上蹬一雙深色牛皮靴,左手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右手提着一個小盒。她這身打扮很是時髦,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她坐計程車到了城外的海崖下,随後只身一人往斷崖上走。路途不太平坦,但她走得飛快,并不介意。

崖邊只有一小座石頭祠堂,裏面放着鎮海的石像。但因為海風腐蝕,早就成了一小根石柱,看不出原來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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