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回
內科輪轉結束了,實習生照例又要一起聚一聚。大家誰都提不起興趣來,章天笑實在看不下去,親自發了通知,他們才三三兩兩答應着出席。
只是這出席的十幾位二十幾位,全都不約而同地穿了黑色衣服,聚會成了名副其實的哀悼會。
厲柯嚴被陳北海硬拉過來湊人頭,結果一看這架勢也沒了興致。所有人的表現都很正常,就是統一身着黑色,看起來有些瘆人。
酒吧裏一小撮一小撮,各自說着話,厲柯嚴搖着杯中的冰塊,不由得有些愧疚。
不知是不是幼年喪母,父親過于繁忙又過度自由的關系,他對身邊的人一直處于後知後覺的狀态,他自知優秀,很多事情也不需要自己多考慮,它們會有人替他解決。
但是感情從來沒代練一說,自然沒人能幫他解決。就像談戀愛,沒人會來幫他談一樣的道理。追人也沒人會來幫他追一樣的道理。
二十分鐘之後,厲柯嚴看到自己那個倒黴徒弟出現了。
他拿着手機走到厲柯嚴身邊,輕聲說道:“院裏已經通知過李躍家人了,大概明後天會過來取屍體。不過李躍家裏似乎非常難受,聽過消息之後講的都是方言,完全沒法繼續對話。”
厲柯嚴啞然,只好點點頭。
“周莜呢?沒來嗎?”陸柏喬擡頭看看周圍,并沒有發現短發的能登小勢。
厲柯嚴拿起面前的高杯酒喝了一口:“她不可能來的。精神狀态差到一個極點,你覺得還會來參加聚會?”
說的也是。陸柏喬拿過一杯“特基拉的日出”,抿了一口。
“喲!我看這不是厲柯嚴厲醫生嘛!怎麽今日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呢?”
兩人正各自思考着心事,突然有人沖厲柯嚴抛出一句問候來,頓時炸亮了方圓幾米。
厲柯嚴心情很不爽,于是擡頭看是哪只不識時務的傻鳥。
這一看之下,他臉色頓時變了。
陸柏喬看他表情不對,也望向來人,仔細上下打量。
這是位身材瘦削,衣着品味良好的青年男子,頭發也打理得不錯,可就是長了一對狐貍的吊梢眼。
狐貍眼把眼睛眯了眯,露出一個遇見老友的愉快笑容:“好久不見吶!這大概有兩年了吧!還單着吶!”
“哦,不,”狐貍眼笑着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咱們也見過了,手術臺上,給一個心髒刺傷的病人做心髒縫補,這位什麽……陸醫生也在,剛開始還是他做的,你記得了嗎?”
陸柏喬這才想起來這雙狐貍眼他的确見過。
而厲柯嚴整個人都已經緊繃起來了。
“你他媽來這裏幹什麽?”厲柯嚴問。
狐貍眼露出一絲疑惑:“什麽我來這裏幹什麽……是你們院長把我挖過來的,祝歌詠老前輩的話我可不敢不聽啊。”
狐貍眼走到吧臺邊,要了杯馬提尼喝了一口,又伸出手來對陸柏喬說:“幸會,我是胡安。原振安醫院的,最近剛來九院。是麻醉科的,算你朋友周莜的長期帶教。”
“厲醫生脾氣很差是不是?我和你講,不用多在意的,他就這樣一個人,開心不開心都會發火,別去惹他就行。惹到了也不怕,及時跑路就行。不信你問他,琳琳現在在哪裏?”
“啪!!!”
這一聲清脆的響聲,是厲柯嚴摔了手裏的玻璃杯發出的。
胡安最後一句話是對他說的,此刻有些驚訝地張張眼,有十分的故意。
“走。”厲柯嚴幹脆利落,站起身來拉住胡安的領子就往門外拽。看架勢是要和這位“老友”好好“敘敘舊”了。
胡安面無表情,還從嗓子裏“呵”了一聲,這讓陸柏喬頓感不妙。他肯定拉不住厲柯嚴,只好跟在兩人後面。他默默掏出手機來想找人來,免得一會兒打起來沒法收場。
這時,他突然發現手機裏沒人可叫了。
厲柯嚴拉着胡安到了酒吧外空曠的街角,轉頭質問他:“你還有臉回來?誰給你的勇氣?”
“喲。”胡安從厲柯嚴手裏把自己的衣領扯回來,“敢情我是罪人了?敢情我是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了?你就從來沒想過你自己哪裏出了問題?”
“她離開這回事,我們每個人都有份,你也少不了,”厲柯嚴氣上心頭,“胡安,別以為你做了什麽我不知道,我真是看錯你了,你還是男人嗎?”
胡安笑了笑,擡手就給了厲柯嚴一拳。
厲柯嚴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倒退了一步,胡安這一拳相當狠,把他的嘴角打破了。
胡安上前一步,把臉伸向他:“我做了什麽?哦,那我就來說說,你可聽好了——”
“琳琳結婚當天,某人為了一臺手術幹脆連婚禮都沒到場,我和伴娘陪她敬完了所有賓客,還是以朋友的身份。”
“琳琳家裏出事的時候,第一個趕到她身邊的是我,陪着她哭的是我。”
“琳琳和你出去度假,結果半路上你一個電話就直接蹦回醫院了,是我陪她逛了兩天帝國百貨。”
“琳琳有了出國發展的念頭,被你立刻否決了,是我勸的她,讓她離開你。”
胡安露出八顆牙齒來大笑:“厲柯嚴,你滿意了嗎?”
說什麽都晚了,厲柯嚴已經舉起拳頭朝他的鼻梁上招呼過去。
兩個人身高都差不多,一時間扭打在一起,陸柏喬在一邊束手無策,耳邊“草拟嗎”,“草拟嗎”飛來飛去,這兩人就像大孩子一樣揪着對方的頭皮互相捆掌。
“夠了!!都給我停下!!!”
突然,街對面有人喊了一句,并朝這裏走了過來。
這嗓眼子裏冒出的威嚴,立刻鎮住了撕扯中的厲柯嚴和胡安。章天笑手裏的煙還沒掐滅,他把煙叼在嘴裏,鄙夷地看了兩人一眼:“你們幾歲啊?當街打架?是不是獎金嫌多啊?”
陸柏喬當下就舒了一口氣,幸好搬的救兵及時到了。
章天笑走到已經分開的兩人面前,舉起手來拍拍厲柯嚴完好的臉皮,啪啪作響:“多大的人嘞,不嫌丢臉?為了個不愛你你也不愛的女人打得鼻青臉腫?你不丢人我還給老陳嫌丢人呢?”
說着他又轉過身來看了一眼胡安,氣定神閑道:“小胡同志,祝院長是看中了你的能力,不是你那不知幾斤幾兩的肱二頭肌。你還想要濱海戶口嗎?這世上不少你一個麻醉,濱海六院可一抓一大把。”
他這話可說狠了,二人都低頭不言,活脫脫兩只兔崽子。
厲柯嚴向來尊敬這位章主任,在自己評職稱的時候他幫了忙。而胡安現在還是外來引進人才,為了個戶口正在拼命爬積分,這時候也不想出什麽麻煩。
陸柏喬不由得對這位即将禿頂的老同志肅然起敬,果然一物降一物,老兔崽子,不是,老姜更辣一些。
陸柏喬看着被訓得縮了縮脖子的厲柯嚴,忽然覺得他的過去沒什麽好在乎的了。說實話,他喜歡上這個人,就是因為他現在是這樣的狀态,有事業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又對情感迷迷糊糊的,時常顯露出孩童的一面。
陸柏喬不想承認自己熱愛孩子的天性多少影響到了自己對厲柯嚴的情感。他真的很可愛,帥氣中帶着真性情,這樣的人,他怎麽可能不喜歡呢。
可是厲柯嚴是直男啊,想什麽都是多餘的。陸柏喬又難過起來。
他把臉撇向一邊,卻正好被厲柯嚴看到了臉上的表情。
厲柯嚴耳朵裏還聽着章天笑的教誨,小心思卻動了起來:他這是在為我難過嗎?看我挂彩了難過?哎這可怎麽整,把他卷進來了。
“你小子想什麽呢?聽天書啊?”章天笑對着他腦袋就是一巴掌,厲柯嚴“哎喲”地叫出聲,胡安忍不住“噗嗤”一笑。
這氣氛就很尴尬了,章天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罷了罷了……我也不想多理睬你們了。行,那就這樣,厲柯嚴胡安,今天的酒水錢就都給你們倆付。小喬,陪我去TEA TIME再坐坐,我想和你聊聊。”
陸柏喬應了一聲,乖乖跟了過去。
厲柯嚴挑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心說什麽小喬,叫得這麽親昵?我都沒這麽叫過!
可他的小喬早就跟着章天笑走遠了,當然也聽不到他此刻的心聲。
厲柯嚴氣得想再打胡安一頓。
處理一具屍體是很簡單的。但處理一位死去的親友就很困難了。
李躍的父母從小縣城中趕來,面上沒有流露什麽,但悲痛之情很明顯地從舉止中表現了出來。他們沒再多和其他醫生交流,帶着李躍就連夜趕回去了。他的屍體不能在這裏火化,李躍父母堅持要給他按照舊禮,從守靈到進塔統共九節全部做過來。
這期間有告別式,親友可以自主前往參加。陸柏喬是一定會去的,厲柯嚴也決定要一起去了。
他既然無法主持李躍的婚禮,葬禮總需要前去吊唁一下。
于是兩人請了兩天一夜的假,坐車前往李躍出生的一個東南角的小縣城。
李躍的出生地,在地圖上離濱海并不遠,但實際的地理位置卻很偏僻。陸厲二人需要先乘坐高鐵,再轉坐大巴,最後坐汽渡,行車時間一共需要五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
陸柏喬這兩天的睡眠很差,一來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沒法安穩入睡的,二來也是難以從喪友這件事中脫身出來,心情也不好,辛海還讓所裏的醫生給他開了些劑量較輕的抗抑郁的保健藥品。
高鐵運行平穩,陸柏喬看着窗外穿梭而過的樹木田地,上下眼皮漸漸開始打架。沒過多久就睡着了。
厲柯嚴看着他有些憔悴的睡顏,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高鐵來了個六十度的轉彎,陸柏喬的腦袋從座位正中滑到了厲柯嚴的肩膀上。他本人似乎無知無覺,鼻息平穩,還在安睡着。
厲柯嚴卻整個人都僵硬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并不習慣別人靠着他睡,特別是在車上,但陸柏喬不是別人,這必須換個思路考慮。
想了好久,厲柯嚴還是決定不要推開了,暫時就讓他這麽靠着吧。
畢竟陸柏喬過得真的不好。身上背着債款,親友去世,死黨又忙着撒狗糧,他真是四顧無人,放聲大哭都在理。
借個肩膀給他靠一靠,這時候也是可以的。
厲柯嚴輕輕把他額頭上的一撮碎發撥開,然後就用一種十分別扭的姿勢看起手裏的醫學周報。
他想得很美,讓陸柏喬靠一靠,也就靠那麽一靠,可沒想到陸柏喬困成了傻逼,從高鐵一直睡到了大巴上,枕在厲柯嚴肩膀上像只豬一樣,腦袋壓在他手臂上搞得厲柯嚴動彈不得。
厲柯嚴在心裏拼命回憶陸柏喬給自己做的那幾頓好菜和他平日裏上蹿下跳的模樣,這才忍住要用毛栗子彈醒他的沖動。
九曲十八彎,兩人終于到了李躍的老家,一座小小的縣城。
日頭西斜,天色已經不早了。陸柏喬回頭看向遠處的水面,只見那波光上粼色閃動,耳畔有人彈着吉他小曲,竟有潸然淚下的沖動。
他伸手扯了扯包,想拿一張紙巾出來,卻發現早在路上用光了。剛想擡頭問厲柯嚴讨一張,突然想起他平日的作風,向來不會帶這個。
于是陸柏喬想找找周圍有沒有便利店,買點餐巾紙。不料面前突然遞上一張紙巾來,上面還帶有可愛的碎花。
“小哥哥,你要紙巾嗎?給你這個。”
陸柏喬連聲道謝,接了下來。低頭一看,竟然是個小男孩,大概六七歲,一頭半長不短的深栗色頭發,正看着他。
這孩子看起來并不大,卻有一種淡定的氣質在。陸柏喬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想哭的欲望頓時消退了。
“大我!走了!”
遠處有一位和他同樣發色的男子沖小男孩招手,他便對着陸柏喬微一颔首,邁開小腿跑了過去。
厲柯嚴也抽完了一支煙,走過來看見陸柏喬正發呆,于是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麽,還難受嗎?”
陸柏喬搖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覺得李躍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人,他就像誤入了一個巨大的循環,而此刻是他開小差的時候。
辛海在他來之前也給了他一個小包,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幹什麽。他現在總算是有點實感了,人的死亡其實是複雜的。
從出生到死亡,一個人要學很多,要看很多,要體會很多,甚至要做很多。這期間就會和很多人,很多事牽扯上關系,無論是願意不願意,都需要一一經歷。
個中包含了太多他人的情感,所以想要安心入眠,是有多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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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給你的勇氣?梁靜茹嗎?
其實想寫這句的(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