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馬蕭蕭站在腦科中心的走廊裏,看一個黑人小哥空手套壁畫。

入場的時候他就在畫,一直畫到了會議結束。只有馬克筆和一面白牆。

白鷺站在粗大的被砍伐的樹樁上,而旁邊有一棵新的正在生長,飛禽走獸圍繞身旁。

David端着餐盤,出來和他一起看。

馬蕭蕭低聲問:“他在做什麽?”

David嚼着豆子:“畫畫。”

馬蕭蕭:“……”

David說:“志願者。以前從梯子上摔下來,損傷了運動區,在校醫院和IBS的合作項目裏做康複。”

“精細動作訓練是補救運動區的重要途徑。”Timothy插口道,彎下腰,把懷裏抱着的小女兒放到地上。兒子則背着書包,熟門熟路地一溜煙跑進了會議室。

“孩子們放學了?”馬蕭蕭笑起來。Timothy開完會就沒了影兒,雷打不動天天接孩子。

“風雨無阻。”Timothy疲倦而滿足地攤手。他太太是個律師,似乎很忙。馬蕭蕭猜想不是白人,因為小女孩有點混血面相,皮膚淺褐,兩條金棕色的小辮子。

Timothy仿佛猜到他在想什麽,說:“我岳父有一半巴西血統。”

小女孩盯着他看,又扭頭看壁畫,站過去,張開手臂,正好和樹苗一樣高。大家都笑起來。Timothy說:“你認得這些動物嗎?”

她蹲着,伸手去數,“Puppy……kitty……”

馬蕭蕭說:“小心,它還沒有幹……”

她縮回手,貓鼻子蹭到了指頭上。

黑小哥不以為意,掏紙巾給她擦手,動作流暢,完全看不出受過傷。順手把糊掉的貓鼻子塗成一個球,又在眼眶上補了一朵花,頭上添了一頂尖帽子。

小醜貓。

David贊賞地“哇”了一聲。小哥擡頭,對Timothy說:“沒有什麽是不能補救的,對嗎,教授?”

Timothy點頭:“對,假如不局限于一棵樹。”

馬蕭蕭一下笑噴,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只好說:“中國有一句諺語,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David說:“太殘忍了。”

Timothy點頭:“我同意。”

“我聽Cheung說,問題解決了?關注離線刺激是正确的方向?”

“是的,在線刺激只幹擾對傷害未遂條件敏感的道德判斷階段,被試對傷害未遂的反應甚至比意外傷害更大……但離線提前刺激連閱讀過程一起影響,效應之間的差別就縮小了……”

Timothy繼續點頭,沉思道:“這是核心腦區,但不是唯一的,除了道德認知,還有心理狀态歸因所涉及的部分,刺激如果間接影響其他腦區,可能幹擾實驗結果,考慮了這一點嗎?”

“這是下一步。要處理閱讀速度和情緒體驗……”

Timothy沉思了一會,“好的,我很期待。”

馬蕭蕭松了一口氣:“謝謝您。”

“每次都發現,你做的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多,很棒……是的,不是我,是我們。謹慎地驗證,這很好,不過更多時候你可以直接提出來,這樣效率會更高。Cheung說你們溝通不太多,有些問題可以擴大,延伸……沒有關系……不是意見,這只是我的想法。”

“你太緊張了,親愛的。”

呂芳系着圍裙,趴在椅背上。馬蕭蕭也趴在椅背上,兩人大眼瞪小眼。

“與人合作是我讀研讀博以來做得最差勁的部分。”

“作為一個可以閉門造車的文科生,我不是很能理解實驗室政治。不過你不必太緊張,不過是順口一說而已。”

馬蕭蕭有點沒精打采,“是的,我知道,但是,可能在國內曾經溝通得不太愉快,我經常覺得,在人群之中識大體是一件非常累的事。”

呂芳伸手撥着劉海,“你是不是從小就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感受?”

馬蕭蕭說:“芳姐,你搶我臺詞了。”

呂芳說:“你想當咨詢師不是沒當成嗎?讓我過把瘾。”

馬蕭蕭哀嚎:“不要抓我痛腳。”

呂芳說:“沒你想象的那麽複雜,想知道啥就去問啥,就算博後做不成,讓你老板給你點funding多呆半年也好啊,這裏空氣這麽好,洗洗肺……”

馬蕭蕭說:“芳姐,我想問你……”

呂芳說:“對,就是這樣……”

馬蕭蕭說:“為什麽飯已經做好了,我們還要趴在這裏等?”

呂芳壓低聲音說:“因為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剛才上樓她在打電話,估計打完就下來了。”

黎音音從哈佛回來心情就一直不美麗。馬蕭蕭猜想是和外導談得不順利。

馬蕭蕭默念一遍“想知道啥問啥”,問:“怎麽了?”

呂芳吐吐舌頭:“一會兒你問她。”

都說女孩子心門窄,但呂芳和黎音音有種姐妹母女式的親密,彼此不以為意。

黎音音悶頭喝湯:“這兩天這個故事我已經講了很多遍了,快變成祥林嫂了。芳姐,我授權你講。”

馬蕭蕭:“……”

呂芳說:“你要順敘還是倒敘?”

馬蕭蕭:“……”

黎音音:“随便。”

她和外導談得很順利,甚至包括一個與UMAS合作的視覺文化項目,清末影像資料,過審核報上名了就有一筆funding,可以申請延期半年回國。生活費不夠的部分,她不打算和家裏要。

馬蕭蕭小心翼翼地問:“你……有兄弟姐妹?”

黎音音說:“沒有。我念本科的時候,他們就和我念叨,誰誰誰的女兒找了個富二代,我說人家一個月給姑娘五千塊錢,該吃吃該玩玩,你們一年才給我五千塊錢,誰拿着錢誰找富二代去,別跟我念叨。”

黎音音說這話自然是負氣,臉上卻一點表情沒有,垂眼吃菜,和平時嬌滴滴的小姑娘判若兩人。馬蕭蕭覺得不大妙。

黎音音又說:“他們要算養女兒的成本,我不會算嗎?拿人家的手短,我爸還好一點,跟我媽沒道理可講。”

馬蕭蕭說:“那現在怎麽辦?能報上是好事啊。”

黎音音說:“算了算了,我也想開了,做人要厚道,早晚要還的。”

馬蕭蕭沒聽懂,看了一眼呂芳,呂芳搖搖頭,沒說話。

黎音音說:“和我前男友分手,訂婚戒指沒還他。據說當時花了十萬。”

馬蕭蕭啞然。呂芳說:“你別有心理負擔,該你的。”

黎音音說:“我總疑心GIA不對頭,叫Nathan幫我看了,他實驗室有做這個的。”

馬蕭蕭懂了,他父母做建材生意,也搞過質檢方面的事。

黎音音說:“假的,莫桑石。”

馬蕭蕭無言以對,呂芳強笑道:“是不是很狗血?”

馬蕭蕭問:“那你國內學校還有沒有獎學金?”

黎音音說:“錢能解決的,都不是事。”抓了手機,刷出來一篇文章,給他看。

馬蕭蕭一頭霧水,大概看了看,是個微博女紅人的長文,前兩天剛發的,叫《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說自己快要結婚了,男方的前女友發來信息黑男方,說男方是個花心大蘿蔔,送過好幾個女孩鑽戒。紅人就不爽了,說,我老公送戒指的還沒說話,收戒指的倒出來喊冤了。底下一片點贊,贊她大度明理三觀正。

呂芳嗤之以鼻:“這就是她前男友的現女友,她們校友,網絡紅人,這德性,簡直了。”

黎音音說:“重點是!她文章裏說的前女友不是我!我會幹這種事嗎?我都不知道他還送過別的女生戒指!熟人不熟人,一個個看了微博都來問是不是我!”

馬蕭蕭外焦裏嫩,異性戀好可怕啊。

呂芳說:“行了行了,你上次自己說的,誰沒有遇到過幾個渣男,隔着半個地球呢,你和這些莫名其妙的人生什麽氣。”

黎音音放了筷子,抽紙巾抹眼淚:“拿人手短,也是我自己活該,當時戒指還給他,就不關我的事了。”

呂芳說:“放屁!莫桑石值幾個錢?買條好裙子都不止那個錢。拿這個騙姑娘值十萬,誰丢人?”

黎音音說:“值錢不值錢,誰叫我拿了呢?”

呂芳說:“你再亂想,叫馬蕭蕭用電電你幾下。拿了又怎麽樣?西貝貨,你倆誰也不欠誰的。馬蕭蕭,這不就是你研究的那個,意圖結果不一致?這該電哪裏?”

馬蕭蕭條件反射道:“右側颞頂聯合區。”

黎音音一口水嘩地噴出來。

呂芳拍桌子爆笑。

黎音音不知道是難過還是笑嗆了,眼淚在眼眶裏滾來滾去,說:“不要講了,我們把馬蕭蕭吓到了。”

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馬蕭蕭拿出專業精神,陪她聊了很久。黎音音的母親顯然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是重男輕女家庭的小女兒……極度缺乏安全感……防備所有人,不信任親人……不會交流……

不會愛。

黎音音大學時生病開刀,校醫讓通知家人,她母親不來,反正馬上也要放暑假了。黎音音的前男友條件不錯,母親對她才有點笑臉。分手以後黎音音根本不想回家,她自己不太傷心,母親卻天天在家裏哭鬧,罵她沒本事。

活生生的豆瓣天涯八卦帖。

馬蕭蕭覺得黎音音已經很堅強了,她沒有複制母親的冷漠,雖然總是自我責備,而且在感情中容易過分妥協,或者,走向另一個極端。

每個人身上都帶着原生家庭的烙印,直到天涯海角。

假如鑽戒是真的,我好像就沒那麽困擾,為什麽呢。黎音音求助地望着他。

馬蕭蕭說,因為那樣就不存在道德困境……就不存在另一種推卸責任的可能,你就不會糾結,到底是自己虧欠他,還是他先欺騙你。

更關鍵的是,你就不會去想“假如”。

給人帶來痛苦的通常不是已然,而是對未知的想象。

人不用去排除這種想象,可以與它,與痛苦共生。前提是不因此截然判斷自己。

呂芳從廚房出來,順手擰開了牆角的落地燈,起居室一下亮起來。

黎音音裹着一條毯子,陷在沙發裏。

馬蕭蕭抱着靠墊,坐在扶手上。空調嗡嗡吹着暖風,吹得人臉頰幹燥。

在異國他鄉,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咨詢室。

人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不用去排除這種想象。

假如十年前在課堂上,他抽到的題目不是調查同性戀者。

假如鄭開舟沒有那樣突然地離開。

假如更早之前,他不曾好奇鄰居窗臺上的那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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