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前走一步。
再往前一步。
馬蕭蕭心裏默念。
大貓趴在窗臺上,眯縫着獨眼,半截尾巴閑閑地垂着。窗玻璃上用不幹膠粘着小小的冬青花環,紅蝴蝶結和金色的鈴铛,和他們實驗室一樣。
Timothy主持的聖誕慶祝會是一場精彩的senimar,三角區的達人彙聚一堂,關于情緒智力庫,如何可能從生理和神經活動上區別不同的情緒。馬蕭蕭激動不已,這是他讀研時一度最感興趣的方向。
您送了我一份最棒的聖誕禮物。末了,他對Timothy說。
太好了……我向來不喜歡把聚會弄成學術會議,但是這個題目實在太棒了,哲學家和神經科學研究者來一次碰撞,我覺得這比鈴兒響叮當悅耳得多……
Timothy眉飛色舞,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
要是我的孩子們也像你一樣容易滿足就好了,給他們挑聖誕禮物,我操碎了心。
盡管看起來不拘一格,Timothy仍然恪守白人中産的典範。
馬蕭蕭笑着,用蘇打水和他碰了杯。
将來他們會的,會明白這有多麽美妙。
馬蕭蕭給小組的各位寫完郵件,結尾加了一句“聖誕快樂”。及到給伍钰昆,他猶豫了一下,改成了“預祝您新年快樂”。
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謹小慎微出于什麽心理。
清早起來,他給父母打電話,年底了,生意很忙。父親似乎在應酬,母親接了電話,匆匆說了幾句,問他假期去哪裏。他試圖多聊一會兒,沒有成功。
最後他說,媽媽,我要去的那邊下大雪呢,家裏冷不冷。
母親說,冷哦,我好像還沒有見過下雪,你好好拍點照片我看。
馬蕭蕭挂了電話,看着窗外,潮濕陰冷,舉目落葉和樹皮,仿佛飛蛾的翅膀,交織着大塊針葉樹的濃綠,波士頓和達村的差距,大約就是北京和家鄉。
呂芳問過他,你爸爸媽媽不想你回家接他們的生意?
馬蕭蕭說,好像不想,他們從來都不和我多說。
呂芳說,很奇怪啊,他們就你一個男孩子,那以後怎麽辦。
馬蕭蕭說,我大伯叔叔家有堂兄弟,都不……怎麽念書,很早就一起做生意了,可能覺得我不是這塊料……我也覺得很奇怪,好像從來沒有讨論過這個問題,他們也支持我念書,在外面找工作……
呂芳理解地說,他們真的很愛你。
也許吧。
雖然除卻時差和在國內相差無幾,但是出國以後馬蕭蕭才更深地感覺到,他和父母一直在兩個世界裏,拙于表達地彼此記挂……彼此愛……
彼此留出安全的距離,一觸即分。
總比觸碰不到要好。
馬蕭蕭不自覺地向貓伸出一只手。
大貓身子一動,警惕地一骨碌站了起來。
尾巴沒有動……并不緊張……
完好的獨眼周圍是白毛,很明亮,早晨的光線灰暗,瞳孔一點一點地放大。
“放松點,親愛的。”
馬蕭蕭回頭,長長的白發和胡須,提着一個布袋。
“對不起……我經常看見它,不知道它是否喜歡——您好,早上好。”
“早上好,”老教授笑起來,沖他眨了眨眼,“試試喊它的名字,cat……”
“它叫什麽名字?”
“Cat.”
馬蕭蕭:“……”這也太随便了吧。
馬蕭蕭回頭看看大貓,眯起了眼睛,似乎又準備趴下去,他笑起來,“我叫蕭蕭,您叫什麽名字?”
“Wednesday,一個星期裏的第四天,Wednesday Armstrong,你可以叫我Wens。”
馬蕭蕭:“……”這也太随便了吧。
“你要去度假嗎?”Wens雙手拄着拐杖,調皮地沖他擺了擺身子。
“是的,羅德島,普羅維登斯。”馬蕭蕭背着包,雪地鞋,圍巾,反着戴棒球帽。
“很棒,秋天的時候那裏有水火節,water fire,在河上點燃火把,威尼斯式的小船……現在你可以去看看教堂,雪中的第一浸會教堂……”
“聽起來很不錯。”
“玩得開心,”Wens揮揮手,“Cat,過來。”
Cat從窗臺上跳下來,繞着他的腿蹭。Wens把拐杖夾在腋下,蹲下來抱起了貓,“讓Xiao摸一下?”
馬蕭蕭試探地叫貓,如果不是英語,叫一只貓“貓”還真有點奇怪……Cat失明的那只眼睛其實閉得不十分緊,露出一線灰白,除此之外,和普通的貓并無不同,神情懶懶,毛皮油亮光滑,過得挺滋潤……
他鼓起勇氣伸出手,Cat掙脫了Wens,輕輕跳下地,從門下的活板一溜煙蹿進去了。屋裏立刻一陣輕響,淩亂的地板摩擦聲。馬蕭蕭猜想是那條三條腿的狗,今天它沒有和Wens一起出來。Wens遛狗的時間或早或晚,他不常看見。
“它不害怕,它特別勇敢,只是害羞了。”Wens搖搖頭,提着手杖。
“沒關系,祝您假日快樂。”馬蕭蕭笑着,回頭看了一眼,徐廣已經出來,在門口發動車子了。
“我毫不懷疑女生的戰鬥力,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徐廣開着車,心有餘悸。
馬蕭蕭狂汗:“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和我們系的去過一次南卡,她們精力簡直太旺盛了,夜裏high到一兩點,早晨六點多就來敲門……不管哪國的都一樣,是逛街練出來的嗎?”
“和男人不一樣,女孩們湊在一起就會異常團結,力量翻倍。”Scott在副駕上插嘴道。
馬蕭蕭說:“芳姐和黎音音應該不至于,而且你們可以輪流開車,還好,我聽說那邊的路比較複雜。”
呂芳怎麽原諒了徐廣,甚至聖誕節還願意和他搭伴去佛羅裏達,經歷的謎之過程,馬蕭蕭不想深究,總之是件好事。黎音音本來不想去,呂芳一定拉她去散散心。
至于他自己怎麽原諒了徐廣……莫名其妙地,仿佛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不愉快。前些天他在學校遇見了Scott,Scott盛情邀請他一起搭車去機場,so。
男人的友誼就像孩子的友誼。Scott真是金句大王。
“假期人會很多,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反光鏡裏徐廣一臉必死的決心,“你是去波士頓找師姐玩嗎?我建議你也做好準備。”
馬蕭蕭:“……”
“波士頓?大雪,你确定?衣服帶夠了?”Scott要回的亞利桑那老家,十二月單穿襯衣無壓力。
“先到波士頓,她會接我,去普羅維登斯,”馬蕭蕭拍拍旅行包,“是的,據說雪很厚,到腿上……”
“酷。”Scott暢想到一半停了下來,“該拐彎了,親愛的,去中校區?”
“中校區?”馬蕭蕭不解。
徐廣漫不經心地說:“袁一寰今天也出門,順便一起拉到機場。”
應該是黎音音拜托他的,馬蕭蕭心想。“他要去哪裏?”
“LA?”Scott壞笑着吹了聲口哨。
“不是……舊金山?好像是的,一會你問他。”
徐廣不再說話,專心開車。馬蕭蕭只好看窗外,車子拐了個彎,向着大教堂的方向開去。
“去看本科的同學,搬到舊金山不久,剛剛結婚。”
“舊金山?你确定?衣服帶夠了?”
馬蕭蕭:“……”Scott你是複讀機嗎。
袁一寰拍拍旅行包,和馬蕭蕭一樣的動作。馬蕭蕭注意到他穿得很單薄,輕型的羽絨服,裏面貌似只有抓絨的襯衫,圍巾系在背包上,也可能只是瘦的緣故。頭發有點長,發尾用很細的皮筋在腦後紮起來一小撮,神情疲倦。
“放假前很忙?”馬蕭蕭同情地問。
“忙,不過都完成了,”袁一寰揉揉頭發,“Net邀我去過節,只能回來再去看她了。”
“Net假期在這裏?哦對,她女兒就在這裏……”
徐廣插口道:“你室友呢?”
馬蕭蕭一愣,才反應過來是問自己。“蔣老師他兒子明天過來,達村和三角區玩幾天,再一起回密蘇裏過節。”
徐廣皺眉:“來這裏玩?”
馬蕭蕭說:“想申請這邊的大學,過來看一看吧。”
徐廣說:“住家裏?”
馬蕭蕭說:“他說去外面住,離三角區近的地方,我說反正我不在,不介意的話住我房間也可以……”
徐廣猛地一剎車。
Scott太高,系着安全帶,腦袋還在遮光板上擦了一下。袁一寰一手撐着前面靠背,一手扶住馬蕭蕭胳膊。馬蕭蕭吓了一跳,示意不要緊。
Scott趕緊張望,幸好在大森林裏,前後左右都沒車,長吐一口氣:“天,你怎麽回事?”
徐廣看着反光鏡說:“怎麽讓陌生人住你房間?”
馬蕭蕭莫名其妙:“我東西都鎖好了,電腦帶着,沒有貴重物品。蔣老師也不是……”
徐廣沒回頭,口氣倒聽不出太激動,打斷他說:“這裏的teenager,你這人。”
氣氛一秒尴尬。徐廣在駕駛座上不動。Scott聳聳肩,馬蕭蕭有點害怕,滿頭大寫的“?!?!”。
沉默。袁一寰看了看表,說:“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我的飛機比較晚,你們用不用早一點……”
徐廣打斷他道:“你不要講話。”
語氣詭異地平靜,只是聲音高了,馬蕭蕭聽得見,呼吸急促。
Scott見勢不妙,打岔道:“嘿……”
馬蕭蕭看袁一寰,趕緊做個安撫的手勢。袁一寰倒沒有愠色,微微點了點頭。
徐廣深吸一口氣,“沒事,走吧。”
“原諒他,多數時間非常nice,只是有時有點神經質。”過了安檢時間還早,Scott買了咖啡,遞給他們倆。學校放假了,機場人不少,他們在角落裏排排站。
袁一寰說:“沒關系,我理解。”
Scott說:“有時候像個法國人……”
馬蕭蕭忍不住笑,美國人開起地圖炮來真是不得了。
Scott攤手,機場暖氣開得很足,他撸起袖子,露出紋身,去一旁打電話。
馬蕭蕭晃晃杯子,低聲說:“對不起哦。”
袁一寰說:“為什麽道歉?”
他的單刀直入實在無人能敵。馬蕭蕭說:“我确實太不小心。”
袁一寰說:“不是你的問題。”
馬蕭蕭說:“也不是你的問題。”
袁一寰笑起來:“這本身就不是問題,沒有關系。”
他笑起來也是輕描淡寫的,然而令人舒服,十分真誠地不以為意。馬蕭蕭放松下來,問:“你去玩多久?”
袁一寰說:“十天。在美西的同學聚一聚,夏天打算一起去黃石。”
馬蕭蕭十分羨慕:“啊,你們專業去黃石一定很有意思。”
袁一寰說:“要不要一起?”
馬蕭蕭說:“不确定暑假的安排,到時候再說吧。”
袁一寰問:“你呢?”
馬蕭蕭說:“找我讀研的大師姐,她也定居了,孩子都有了。”
袁一寰點點頭:“這裏一旦穩定下來,生活質量高。”
馬蕭蕭說:“我室友也說,他做博後還沒有拿到綠卡的時候,很苦,拿到就好……”他停了下來,還是不要提室友比較好。
袁一寰問:“你畢業還出來做博後嗎?”
馬蕭蕭一沉默:“先畢業吧。”
袁一寰喝了一口咖啡,面無表情地立起拳頭:“加油。”
馬蕭蕭驀然爆笑。
袁一寰問:“笑什麽?”
馬蕭蕭想了想,說:“你太可愛了。”
他終于熬到了回敬別人這句話的一天,簡直渾身通泰。
随便坐随便坐……孩子和爸爸出去玩了,我記得你有點怕貓,兩只都放在籠子裏,你不介意嗎?确定?……我昨天給伍老師發郵件了,伍老師還是那麽早起來回郵件,哈哈,他還是老樣子?……是的,他手下現在幾個題目我都知道,你的數據怎麽樣了?……布朗這邊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讓你姐夫幫忙,不要客氣,他在醫學院……你怎麽樣,以後想留北京嗎?有沒有女朋友?不會吧?我們以前整天說,用現在的話怎麽說?師弟裏的顏值擔當了,哈哈哈,真的沒有?……
馬蕭蕭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外面開始落紛紛揚揚的雪片,被路燈光染成金色,敷在修剪成圓形的空蕩蕩的雞爪槭和龍爪槐上。
師姐來機場接他,在波士頓城裏繞了一圈,過河入林,一路上山。穿過著名的設計學院,半山都是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和藝術品商店,黃昏時沙龍剛剛開始,戴着手套和小禮帽的賓客笑語盈盈出入姍姍。玻璃牆內燈火通明,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紮起頭發挽起袖子,系着圍裙凝神對着畫布,或者蹲在做到一半的泥塑前苦思冥想。
優雅怡然精細玲珑,和達村完全不同,雖然同樣有一座大教堂。
第一浸會堂纖長雪白的尖頂,挑着一彎亮晶晶的新月。
晚上他見到了師姐的丈夫,是伍钰昆的導師的小兒子,其實比他們高了一輩,師姐聯培時認識的,後來國內的博士學位丢了不要,出來嫁了,在這邊生了孩子,又讀一個博,拖拖沓沓也三四年了。實驗室一度鬧得滿城風雨,伍钰昆頗不滿,轉眼就差了輩了,終究還是和解,一直客客氣氣地聯系着,還特意叮囑馬蕭蕭來看看。
實驗室還有人提我嗎?……其實我無所謂,這個年紀也不怕人說了……很辛苦,我還好,家裏不用愁,看那些白人學生,真是累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你還好嘛,看着還是這麽嫩,哈哈哈……找工作什麽的你真的不用太擔心,其實走南闖北,又出來了,想想就該想通了……到哪裏不是一輩子?我以前想想,還有點不痛快,後來就無所謂了,人就是這樣……有一個漫長的過去,但只有短暫的歷史*……
馬蕭蕭給徐廣發微信:“我住下了,一切順利。”
貼了兩張照片,穿城而過的普羅維登斯河,和第一浸會堂。
徐廣很快回複了一個“OK”的表情:“幾號回來,我去接你?”
馬蕭蕭有點意外,趕緊回複:“好。”
卧室門吱呀一聲。他扭頭,一道窄窄的光線折射進來,貓耳朵的剪影,雙瞳折射的光線一閃而逝。
他心跳陡然加速,卻努力地想要蹲下來喚它,師姐養的是對深灰色的短毛貓,扁扁的臉頗可愛。
貓往後退了一步,他往前,伸手,低聲說:“過來呀。”
他對漫長的過去充滿好奇,雖然它們通常難以觸碰,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師姐在樓下喊了一聲什麽,貓轉身走了。
*原句是德國心理學家艾賓浩斯(對,就是整遺忘曲線的那個)對心理學發展歷程的描述,經歷了漫長的主觀意識研究階段,才進入了客觀邏輯驗證的領域,形成了可以量化計算、交叉學科研究的認知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