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分手了。”徐廣說。

呂芳舉着杯子的手定格。馬蕭蕭略尴尬,低頭用紙巾把桌子上的洋槐花一粒一粒抹下去。黎音音一臉同情地說:“春假加生日只能請大家在學校吃taco,我以為我已經夠慘了,沒想到有人比我還慘。”

“沒有太多感覺,”徐廣說,“只是希望有大餐稍微撫慰一下我。”

呂芳把杯子一叩,殺氣騰騰地說:“你知道做五六個人的飯有多累嗎?你知道我們家客廳現在啥樣嗎?”

黎音音攤手:“到處都是芳姐的翻譯稿子,我也印了很多文獻,實在不想收拾了。我在visa office那邊的咖啡店訂了蛋糕,一會兒Scott幫忙帶過來,你覺得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徐廣聳肩,他的果盤剛剛被呂芳嘲諷為最無創意生日禮物,比起馬蕭蕭的集線器——Timothy實驗室出品的最新周邊,大腦剖面形狀的集線器,顏色實在太逼真了,黎音音打開的時候吓得差點掉在地上。

“今天天氣不錯,有點情調好嗎?”呂芳托着腮,看着不遠處大教堂的——倩影。大教堂三面都種着州花山茱萸,入春盛放,白雪胭脂,四瓣盈盈,竟然襯得方庭巨石陣非常之有情調。黎音音說中文名叫四照花,山海經裏有,傳說自帶GPS功能,戴着就不會迷路。大概是花朵太醒目,可以作為路标的意思。

“英文叫狗柴,Dogwood……”

“我發現你現在變mean了,徐廣同志,和Scott學的?”

“不不,我只是打算做自己。”徐廣向馬蕭蕭一點頭,馬蕭蕭比了個拇指。

與人親密的第一步。

剛才大家開玩笑質問他怎麽不和女朋友視頻完再來吃飯,徐廣非常淡定,仿佛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了。也沒人追問他理由,莫名其妙,似乎都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空氣中彌漫着濕潤的草木氣味,春假前喜洋洋的氛圍再次擡頭,甜品店的玻璃牆燈火通明,學生活動中心的露臺上一群女生練着踢踏舞。下午實驗室組會結束,馬蕭蕭上了個洗手間回來,已然人去樓空,作鳥獸散,留言板上龍飛鳳舞地塗了一句“春假快樂”。

張旭光說,一到春天啊,人就特別騷動。

大概只是騷動……

肩膀被人一拍,袁一寰拖了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

呂芳笑道:“從哪裏過來?”

袁一寰說:“去了一趟隔壁村,合作實驗室。”

黎音音說:“那邊公立學校,是不是好說話一些?我去那邊圖書館查東西,感覺人家架子沒那麽大,親民多了。”

袁一寰說:“都比國內好說話。”

黎音音嘆息:“這倒是。”

袁一寰從書包裏找出個小扁盒子,往桌上一推,“生日快樂。”

“謝謝~”黎音音打開,驚訝地睜大了眼,“哎呀,這麽漂亮!”

“重晶石包白鐵礦。”

“真的嗎?”黎音音提着書簽上面的小緞帶,小心地托在手心裏。

“假的。”袁一寰和馬蕭蕭一起說。

徐廣偏頭去看,“人造的,不能說假,就像野生的和飼養的?”

袁一寰沖他比個拇指,“國內做的,帶了幾個送人。”

呂芳轉了轉眼睛,從袁一寰瞥到馬蕭蕭,“Mr.徐完敗。”

徐廣說:“Ms.呂,你送了什麽?”

黎音音說:“她送了我秘密花園和彩鉛,說給我減壓,我塗完一幅,感覺壓力更大了。”

呂芳說:“誰讓你廢寝忘食一塗一天……”

一大束百合和蛋糕盒從天而降,“生日快樂!”Scott同樣風塵仆仆,“看到大家都這麽精神,我就放心了……”

“你們真是天使……”Scott灌下一杯冰水,忍不住感嘆,“訪問學者為了保險給office寫了聯名信,交涉了很多天,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如果你說的是強制買生育險的話……”黎音音咬着水果叉。

“那我們都簽名了。”馬蕭蕭不安地用叉子在桌面上劃了個小圈。

徐廣說:“法律顧問是學聯的。”

Scott攤手望天,“好吧,我知道你們是對的,桑妮也說你們是對的,不能因為訪學帶家屬來生孩子的太多,就強迫所有人都買保險,不能用——王八條款——來對付鑽洞的人……只是我們真的太累了……”

呂芳沒說話,袁一寰看看她,舉起杯子:“那麽,為休息日幹杯。”

走近花園,馬蕭蕭謹慎地掏出口罩戴上。

“晚了,”徐廣提醒他,“剛才的百合花不要緊嗎?”

馬蕭蕭悶悶地哀嚎:“不要打擊我……”

Scott和袁一寰被籃球場上的黑人小哥勾去入夥了,馬蕭蕭十分懷疑兩人會橫着回來。黎音音和呂芳抱着花,坐在河對面的長椅上,徐廣說他有事和馬蕭蕭聊聊,她們露出了“我們都懂”的眼神。徐廣說,你們那是什麽表情。呂芳說,馬蕭蕭,你是幾級咨詢師來着,要記得收費啊。

“放輕松。”徐廣安撫地擺擺手。

“你也是。”馬蕭蕭悶悶地回答。

“前幾天把國內的題開了,暑假前回去,面對現實。”徐廣撿個石頭,側身往池塘裏打水漂,咚地一聲。

馬蕭蕭不動聲色地笑了,上次袁一寰也站在這裏打水漂。路燈太暗,看不清楚,王蓮應該也在水下綻出新葉子了。岸邊有四照花飄飄浮浮。

馬蕭蕭想問他分手的事,又開不了口。徐廣自己說了:“我讀研的時候談過一個,也是先在網上聊,別人介紹的,聊了很久,最後是我不想……見面。”

馬蕭蕭沒問,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就是覺得沒有必要老黏在一起,異地戀反而省事,現在才明白了,只是自己害怕親密關系吧。”

馬蕭蕭擺手:“沒那麽嚴重……”

徐廣抱手臂:“總之,要對身邊的人好,非常累。”

馬蕭蕭說:“可你是個紳士,Mr.徐,我們都這樣感覺。”

徐廣說:“以後不了,太累。我說沒有正經八百談過,別人都不信。越是中央空調,越是沒辦法去真正喜歡什麽人。”

馬蕭蕭搖頭:“因果應該倒過來,有些人努力表現得對外人好,其實只是想掩飾自己沒有愛和親密的能力,很容易就暴露了,害怕陌生事物,害怕負責任,害怕面對自己的弱點……不是說你啊。”

“說我也不要緊。”徐廣又撿了個石頭,還是咚地一聲。

馬蕭蕭說:“我自己很能理解。因為各種原因,愛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的,不用自欺欺人……正視自己處在什麽維度上,盡力去做就好。”

徐廣鼓勵地拍拍他肩:“我覺得你很棒。”

馬蕭蕭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只答:“謝謝。”

對面的呂芳突然站起來,擡手示意他們看空中。馬蕭蕭回頭,大教堂邊緣突然亮起了輪廓燈,節慶日的探照燈打了一個圈,停在玫瑰窗下的牆面上,光斑不是圓的,是一朵四照花。

呂芳鼓起掌來。附近零零星星散步的學生紛紛掏出手機來拍。

袁一寰看着教堂的尖頂,抹掉側臉的汗,停了兩秒鐘,接到傳球起跳投三分,砰地磕在籃框上,沒中,沒人起哄,球在地上滾,大家都停下來,看着教堂,探照燈開始旋轉。

“走近了肯定很好看。”徐廣說。

大教堂第一次在黑夜裏如此引人注目,明亮的花朵在方庭的石牆上翻飛,忽而越來越快,彙成一道白練,忽而慢慢地流淌過凹凸不平的牆面,照亮那些長久隐匿在黑暗裏的角落,塑像刻畫入微的衣褶,聖徒深目愁眉的陰影,徹夜不眠的禮拜堂牆根下的草地,方庭窗前垂下的褪色發白的彩虹旗。

它是一道黑暗,但它就在那裏。其華四照,佩之不迷。

呂芳和黎音音抱着花束過橋來,于是他們也慢慢走過去。黎音音在橋中間停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什麽,揚手扔進了水裏。

徐廣“哎”了一聲,馬蕭蕭制止他,說:“沒事。”

于是他們一起向大教堂走去。

馬蕭蕭進門就被從後面抱了個滿懷。

他用手肘推推袁一寰,“一身汗,洗澡去。等等我查個東西,給我老板寫個郵件。”

袁一寰摟着他腰,把他轉向洗手間方向,“你先洗,花粉。”

馬蕭蕭投降,乖乖地去徹底洗了一遍。窩在轉椅上抱着電腦,算了一下國內的日期。出國以後這種聯系變得很玄妙,成了一條時空扭曲的細線,如果沒有各種進度——他還已經停止了不少。他給伍钰昆寫郵件随意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字斟句酌,因為距離,因為Timothy的平易近人,導師恐懼症正在慢慢地淡化。

這裏是另一種生活,自己主導,新的自行其是的朋友們,袁一寰說得對,自行其是……他面對自己的問題,甚至還能幫助別人解決問題……甚至還有了一個,戀人?……但是總要回去……總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上……這種心情簡直是矛盾的,就在不久以前他還覺得在大森林裏呆膩了……

為什麽呢。

幾天前他收到妹妹的微信,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叔叔要做結石手術,不讓告訴你。

他腦子嗡地一聲,打電話回家,媽媽反反複複地說,不存在,不存在。爸爸說你擔心啥子,現在微創好先進,已經拿出來了。還拍了一張照片,一顆拇指大的石頭。

他挂了電話,回房間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袁一寰從書桌前轉過身,詫異地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過來抱住他。

馬蕭蕭擡起頭,浴室裏水聲嘩嘩。

只有在這裏,他們才可以不受打擾地在一起,住在一個屋檐下,睡在一張床上……

他們沒有讨論過将來,回國以後怎麽樣,去哪裏找工作。他們甚至一直沒做到最後,都……太忙了。有時候洗澡時互相解決完,回房間沾枕頭就睡了。也因為沒有……措施,好像誰也沒有提,袁一寰可能是顧慮他,他似乎也不是特別想……

袁一寰技術比他好太多了,手上有準頭,一回合就能把他弄得渾身發軟。張旭光說,你要主動點,別讓人覺得跟奸屍似的。馬蕭蕭有了心理負擔,更加手忙腳亂,索性問袁一寰,怎樣好一點?袁一寰正在喘,一臉莫名其妙,這不挺好的?

說着,順他胸口一路往下吻,馬蕭蕭一把架住他,不要。

張旭光說,你傻哦,男人哪個不喜歡口,爽到飛起。

馬蕭蕭不太能接受,還好袁一寰沒要他做。

張旭光說,日哦,你倆也太柏拉圖吧,光打手槍,初中生哦?

馬蕭蕭沒回複。張旭光又說,你是不是還有心理陰影,放不開?不會是老子想上你沒上成,給你吓的吧?

馬蕭蕭還是沒回複。張旭光說,難道是他那玩意太大了?

馬蕭蕭:……

馬蕭蕭說,為啥子不是我在上面哦。

張旭光說,找個處男來上你,你敢嗎?不給你操到見紅?美帝急診挺貴吧?

馬蕭蕭:……

馬蕭蕭對着電腦發呆。袁一寰在背後說:“點不點發送?”

馬蕭蕭:“沒寫完……”

袁一寰笑笑,把毛巾往衣架上挂。馬蕭蕭合上電腦,一把從背後抱住了他。

袁一寰說:“不寫完?”

馬蕭蕭臉貼着他肩:“明天寫。”

袁一寰說:“明天放假。”

馬蕭蕭說:“對啊,明天放假。”

袁一寰轉身把他拎起來,扔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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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寰今天有點反常,只顧着自己弄。馬蕭蕭也只好自己動手,弄到一半,被他抓住手,按在枕頭上,把紙巾丢了,喘着氣咬他耳垂。

馬蕭蕭脹得難受,問他:“怎麽了?”

袁一寰不答,馬蕭蕭伸手往下,又被他扳住。

馬蕭蕭說:“你是不是想……用嘴?”

袁一寰俯身往下,馬蕭蕭一把架住他肩膀。袁一寰停住,只好又吻他,已經射過一次,帶着點疲憊的溫柔。馬蕭蕭有點心軟,伸手摸到他的耳廓,袁一寰睜眼,蹭他鼻梁,說:“難不難受?”

馬蕭蕭說:“你來吧。”

袁一寰握他下面,馬蕭蕭扳開他手,“不是……”

袁一寰擡手,把閱讀燈調亮了一點,認真看他,“怎麽?”

馬蕭蕭不敢看他的眼睛,翻身趴下,“你來吧……”

袁一寰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馬蕭蕭充血的下身壓在床單上,強忍着不舒服,說:“不試怎麽知道……”

袁一寰沒說話,去開床頭櫃下格的抽屜。

馬蕭蕭:“日你媽批……”

原來都準備好了。

馬蕭蕭的手指在枕頭旁邊收緊,一點,一點,握成拳,指節發白。

袁一寰吻他肩,揉他後腰。馬蕭蕭死死咬住嘴唇。袁一寰按住他腹部,“放松點……”

擴到三根手指,然後一下子進去。馬蕭蕭溢出一聲痛喊。

袁一寰俯身抱住他,替他擦眼角的淚。馬蕭蕭反手摟住他脖子,說了一句什麽。袁一寰沒聽清,喘息着低頭到他耳邊。馬蕭蕭卻不再說話,後背貼緊了他胸膛。

在跳。

身體裏有東西在跳,心在跳。我們的心。

藍天。白雲。綠草。森林。有什麽東西在轟鳴,巨輪滾滾,雷霆乍驚。

裝滿生姜的卡車,車輪卷進了一塊黑白分明的東西。幻化成巨大的毛皮地毯。另一頭有燈,原地旋轉,像重晶石裹着白鐵礦,折射着光,突然由一盞變成兩盞,拼命地旋轉,發出尖利的呼嘯聲,一路遠去。

臉上是濕的,眼淚,擦也擦不幹淨。女人在哭。籃球撞得地面咚咚作響。什麽尖銳的東西掉在地上,指着另一個方向。

憑空出現的窗戶轟然打開,巨大的石頭建築拔地而起,轟隆隆直沖上天。漫天飛花,織成密不透風的網絡。

彩色玻璃窗像眼睛在眨。聖徒的臉都是長者,走馬燈一樣飛轉。

馬蕭蕭低頭,下巴撞到了自己的膝蓋。

他們都在微笑,與他握手。他不知道怎樣用力,似乎只能朝着自己的方向。

石頭凹凸粗糙,二十四種顏色,原始的美。溫潤的潮氣混着青苔味道鋪天蓋地而來,他伸手觸到腳下,一樣的質地。

他手腳并用,站不起來。很疼,腰很疼,好像哪裏都疼,一突一突地疼。

哪裏都疼,疼是不是就不成為疼了。他們也疼嗎。

我不可能知道。

地下有什麽東西在跳。

我的心也在跳。

他慢慢地撫摸地面,終于仿佛靈犀,撫上了自己的胸口,慢慢站起來。

轟然崩塌。

馬蕭蕭渾身一抖,爆發出一陣哭泣。

袁一寰跳起來開燈,慌忙問:“怎麽了?”

馬蕭蕭滿臉是淚。袁一寰去床頭摸眼鏡戴上,掀開被子:“怎麽了?”

馬蕭蕭搖頭。袁一寰俯身去抱他,“不舒服?剛才頂到了?”

馬蕭蕭搖頭,想撐起身子,沒成功,“沒有,做了個夢。”

袁一寰摸摸他額頭,抽了紙巾給他擦眼淚,又去擰了條毛巾,等他情緒平穩下來,才關了燈,在黑暗中相偎着躺下。

馬蕭蕭問:“我經常做夢嗎?”

袁一寰說:“我啷個曉得?”

馬蕭蕭:“……”

馬蕭蕭又問:“我做夢經常有動靜嗎?”

袁一寰說:“沒有。”

馬蕭蕭說:“那就好。”

袁一寰問:“你剛才做什麽夢?”

馬蕭蕭不答,袁一寰就上上下下地摸他。

馬蕭蕭沒辦法,說:“大教堂倒掉了。”

袁一寰抱緊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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