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風流雲[加注釋]

你看到的世界,要比你想象中,豐富的多。

人的感知只有三維空間和第四維度的時間,但并不意味着,其餘維度徹底不存在。

比如卡拉比-丘流形空間[1]猜想,就是普通人對于高維世界的窺探。

陰歷七月十六日,深夜十一時三十八分。

平都醫院正門口那條車水馬龍的柏油路,現在只是偶有車輛駛過。

如果透過法眼或是陰陽眼來看,這條平常人眼中,平平無奇的雙向八車道大路,卻是有那麽些古怪意思。

柏油路上,還疊着一條路的虛影。這條常人見不着的路上,沿途挂着一溜招魂幡,道路兩側是長長短短的白色法燭。這正是直通酆都鬼門關的往生路。

最近日子好,恰巧遇着中元節大慶,這條往生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各式鬼怪,有的逆着車流來來往往;有的流連地站上天橋,想再看一眼人世間。

也有那麽幾個新來的鬼,三五成群,站在路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唠着鬼話。

“您何時死的。”

“路上滋溜了個西瓜皮,滑到路中間,腦袋都給撞瓢了。你說冤不冤。”

“诶喲,那挺疼吧。”

“誰說不是呢。”

有些淘氣的,還會趴在路過汽車的後視鏡上,津津有味兒地看着開車之人認真的臉。當然,也還有些哭哭啼啼難以接受已死命運的新鬼,多半不受其他樂呵呵的新鬼待見,只敢躲在路邊的角落裏幽幽地哭。

沿着這條路往裏走,過了平都醫院,恰巧是酆都市地界的城隍廟。換句話說,就是陰間的市長辦公的地方。

酆都市裏大大小小的人,管你達官顯貴還是黎民百姓,死後都一視同仁,統統來這裏報道,登記在冊,成為新鬼。

好吃好喝地呆上個七天左右,拿了新鬼路引子,才能繼續往裏頭走。

往裏沒多遠,平常人見着,就是一座普通的天橋。但拿着路引子的新鬼,會見着這座天橋虛虛地和一道大石牌坊疊在一起,上書三字“陰陽界”。

這便是陰陽混沌之地。過了陰陽界碑,就是分南北兩市集的鬼市。許多鬼怪靈魔、能人異士混跡其中,想淘上些奇巧寶貝。

南北集都過去,才是鬼門關,而過了鬼門關,才算是真正的冥界人。

北集鬼門關跟兒上,獨獨立着一個小屋,像是尖頂閣樓、樹屋、半截城堡胡亂拼湊在一起的模樣,門頭上歪歪地挂着一個牌子——“搗蛋鬼寶庫”,招牌末角還畫着一顆小肥鹿。

別看門臉兒破,這是北集最為大名鼎鼎的飛廉大人開的鋪子。這家店的開業時間,怕是比冥府都久。

掀了暗綠色的小木門兒,小店不大,就一個兩三米寬的櫃臺,櫃臺後頭堆得滿滿當當,勉強劈開了兩個人的道子,直接通向內室小庫房。

進門的是一紅長裙女鬼,只有半拉腦袋,糾結的頭發被血胡亂粘在腦袋上,遮住了一半的臉。

櫃臺後頭坐着個看起來親和溫柔的小帥哥,約莫二十出頭。烏黑的發絲帶着些恰到好處的微瀾,平眉小鹿眼,一笑還隐約有兩個酒窩。最好看的,就是他臉上潤澤的一點唇,像是柔軟的花瓣,覆着勸誘的光芒。

他像溫室裏頭承着晨露的淡雅花朵,或是童話裏心事幹淨的小小王子。

他注意到女鬼走入,喜上眉梢,問:“您想看點兒什麽?”

“我……我想買點,能折磨人的東西。”

“有。什麽都有。”那溫和的小哥笑着說,“有管平地摔的,有管吃泡面沒叉的,有管出門踩狗屎的,有管幹啥啥不順的……您要哪款?”

“我……”女鬼欲言又止,“我想要點更厲害的。比如,能折磨瘋、折磨死的……”

那人擡眼看了她一眼,看着還是溫和的笑着,眼裏卻閃爍了些不一樣的神色。他不急不躁,眨了一下長睫,徐徐開口:“這,可損陰德的。”

屋子裏不太明朗,一側燭臺上站了一個提着青燈籠的提燈小僧,這便是整個屋子唯一的光源。[2]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女鬼:“看您的樣子,也不過七八天,還沒去閻王殿報道吧。這時候損陰德,活着的人,頂多遭幾日罪。可對您來說,那就有些得不償失。說不定,就從什麽人間道落了餓鬼道……”

他止了話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來人。

這人看着溫和,真接觸起來,溫和下卻又藏着些帶棱的刀子。

女鬼聽明白這人的言下之意,權衡了片刻,改了個大相徑庭的主意:

“那,有沒有東西能讓人着魔,瘋狂地愛上我?”

那人托腮,歪着頭,饒有興味地又打量了一遍女鬼,卷睫裏雜着些星光。

他淺淺泛起一個笑容,酒窩裏盈盈的都是笑意:“有。咱這兒有最新産品,‘蹦三蹦’。”

正說着,他信手從櫃臺裏撈出一個紅色眼罩,又随手用指尖,将眼罩向女鬼推了推,信口鬼扯:“看,還很襯你的衣服顏色。”

女鬼将她僅剩的一只眼睛轉了一圈,勉強将血糊糊的眼球對準了那個眼罩:“可是,這眼罩上分明寫着‘明目貼’……”

“啊,是麽。寫錯了。”那人笑着,不動聲色地将寫着字的一角折了起來。

女鬼注意到這個心虛的小動作,無語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有沒有用。”

“有啊。”那人滿含笑意,一本正經說:“你可知,這産品為什麽叫‘蹦三蹦’不?”

“為什麽。”

“貼了它,再見了你,每日裏是魂牽夢萦,白日裏思、夜來了想,他的心裏啊,就像貓兒撓了似的。”

“什麽撓了?”女鬼奮力用半個腦袋想,卻想不明白這段話的意思。

“心裏癢啊!”那人笑道,“心癢難忍,可不就急得‘蹦三蹦’麽。”

“唔。”女鬼似乎對這個解釋頗為信服,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紅色眼罩,複而又問:“那我買一個。這個多少錢?”

那人一怔,轉而又笑着說:“三百紙銅錢。”

女鬼疑惑道:“這麽便宜?上回我買了個托夢石,都要五張千元大鈔呢。”

那人頓了一頓,改口道:“那就五張千元大鈔。”

女鬼嚷嚷起來:“你這價格差的,也太大了點吧,靠不靠譜啊。”

那人撐着腮,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您入鬼市之前,沒聽着城隍廟的人提麽?天王蓋地虎、明庶不靠譜。”

她在城隍廟報道的時候,鬼差提倒是提過什麽遠離平都醫院和簡明庶的事情,只是她憂思忡忡,完全忘記了這茬。

“都說你這萬年老店,怎麽和鬧着玩兒一樣,我不買了。”女鬼說。

她将紅眼罩往櫃臺上一擲,震地頭上的血漿都掉了幾滴。

“小姑娘,你別走。”雄渾的聲音從店鋪內室傳來。

櫃臺後面的青年笑吟吟讓開了點位置。

一個高大的黑影順着過道從後面走來,過道裏兩溜都堆滿了盒子。他側着身子,擠得極其困難,好不容易才提着氣過了過道。

櫃臺後站着的青年忽然将身子一歪。

女鬼還在奇怪,見那個高大的影子原地一轉,腦袋上像兩棵樹一樣的鹿角跟着打轉,呼啦啦撞下了一大堆東西。

“抱歉抱歉,我才是店主飛廉。”

這是個魁梧的老人,絡腮花白胡子,頭上長着巨大的鹿角。鹿角枝桠縱橫,起碼有兩米寬,像個展開的巨大扇子。

他沒顧上管兩邊被他鹿角撞掉的東西,接着說:“這是我一個朋友,他和您鬧着玩的。”

那青年忍俊不禁地直起腰來:“老鹿,您要不擴店要不鋸鹿角吧,不然這邊上的東西,遲早都要被你給招呼下來。”

“明庶,別鬧。還有客人呢。”老鹿慈愛地搭着他的肩膀。

原本這個青年,算是正常人中個子高的,清瘦挺拔。可擠過來的老鹿像巨人一般,一個手掌就和這位青年的寬肩差不多大小,倒襯托的這個叫“明庶”的人,嬌小了幾分。

“明目貼确實能用,只是你還差點東西。”老鹿說着,剛要轉身,簡明庶立即将頭一偏,躲過了橫掃的鹿角。

他在滿滿當當的貨架上找了半天,數次轉身,簡明庶倒是靈巧,掐着時間又是歪身又是側頭,看着漫不經心,準頭倒還不錯:大鹿角居然一次都沒掃着他。

老鹿終于從一個旮旯裏撈出一個積滿灰塵的文件夾,拍了上面的灰塵,這才側着身子走過來,把這文件夾放在櫃臺上。

“你缺這個。畫皮。明目貼配上畫皮,他在見着你的時候,才是他想見的心上人的模樣,才會對你別有心意。”

她雖是新鬼,但上古魔神飛廉的名頭還是曉得的。而且眼前這個鹿頭巨人也和傳說中一樣,親切随和,沒半點古神架子。[3]

女鬼點了點頭,半拉腦袋裏為數不多的腦漿險些要淌下來。她說:“那,我都要。”

簡明庶仍舊托腮,笑吟吟地望着她:“畫皮畫皮,畫的是那個人意中人的皮,又不是你。”

“頂着他人的皮囊,見着自己的愛人,說着不是為己的情話,不是更心碎麽。”

那女鬼有一瞬神傷,轉而咬牙道:“真真假假,能做一場美夢也好。”

兩相樂意,拍板成交,付完兩張千元大鈔,女鬼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見着她飄出屋子的背影,簡明庶悠悠嘆了口氣。

“死了還這麽癡,可嘆、可嘆。”

老鹿被這個他看起來就是個小毛頭的人逗笑了。他慈愛地笑了笑:“說得像是你懂一樣。”

“誰說我不懂。”簡明庶笑着看他,斜斜地倚在座椅上。

老鹿飛廉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別人不明白你,我還不懂。你就是夜風裏的雲彩,看着綿軟,吹過也就散了,什麽痕都不留。”

簡明庶搖了搖頭:“還真沒那麽詩意。”

沒那麽詩意,但飛廉也并沒說錯。

簡明庶雖然看着清雅溫和,一副溫柔多情的樣子,實際上,散漫自由都刻進骨血,寫在靈魂裏。

他若沒那方面的想法,任憑你掏心掏肺、披肝瀝膽,甚至天皇老爺八擡大轎,他也不會瞧上一眼。

真真兒是夜風裏的流雲,随性随心,卷舒東去,風過不留。

讓這種人去理解兩人之間癡雲騃雨的那點小事兒,還不如起個大早多吃幾口飯——別瞎操這沒用的心。

“說吧,這次來,是為了什麽?總不能大半夜的,特意來我這裏幫我看店吧。”

“別急。”簡明庶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擡手看了一眼手表。

“三。”

“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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