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煉獄獨花

輕輕的三聲倒數剛完,門外傳來一聲尖細的鬼差聲音:“飛廉大人,酆都快遞!”

老鹿疑惑地看了一眼簡明庶,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他将大手一揚,說道:“進來。”

小木門吱呀一聲拉開。

送貨、送外賣的鬼差們,原本是不拘牆壁門窗,四處可穿行的,但若是有實物包裹,包裹過不了的地方,還是得老老實實走木門。

果不其然,紅衣小鬼差閃身進來,頭上頂着一個木托盤,托盤中放着一個醫療箱。

“越來越準時了哈。”簡明庶誇道,“擱櫃臺上吧。”

小鬼差拿了老鹿的簽收單子,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

老鹿掀開醫療箱,見着了裏面的東西,這才了然為何這麽近,他還特意叫了快遞。

他剛要開口,簡明庶一臉笑意,搶先說道:“對,我就一介二魂而已,所以拿不起實物。”

人分三魂七魄,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靈,三曰幽精。[1]

一魂胎光屬天,人還活不活着,全靠這位大兄弟。三魂幽精屬心,一切愛別離、怨憎會、貪嗔癡皆源于此。而二魂爽靈屬陰,最适合時不時去冥府溜達上一圈。

眼下,簡明庶好端端地在十八樓卧室裏睡着,獨獨分了爽靈,晃到了鬼市北集,辦點活人來了不太方便辦的事。[2]

櫃臺上的醫療箱已經被老鹿打開,他取出了其中放着的東西:白玉筆身、灰白毫毛,筆尾部綴着紫色绶帶,筆身上書“青陽”二字,正是簡明庶的判靈筆。

老鹿剛将這判靈筆在手裏沉沉地掂了掂,又放在耳側傾聽,他半白的野蠻生長的狂眉越擰越緊,自言自語道:“這筆不對。”

簡明庶頗為認可地點了點頭。

“我惹了點小麻煩,不小心鎖了個百年老妖在裏面。這之前我去找過了鲲鵬,他說他沒得辦法。這上天入地,這些奇巧玩意兒,還是老鹿你最稱手,這不,我這來讨一讨‘對症下藥’的方法。”[3]

老鹿仔細将判靈筆看了幾圈,這才說:“這個……乍一看,我也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方法。這幾天,你還用這筆麽?如果不用的話,可以先在我這裏放上一陣子,讓我好好琢磨琢磨。”

簡明庶雙手插兜,悵然嘆氣:“我就是想用,這筆也任性。就先放你這裏吧。”

老鹿點了點頭,仔細打開一個随身小囊,将判靈筆鎖了進去。這筆貴重,從簡青陽開始,歷任數代主人,又是一品靈器,他自然是不敢怠慢處置。

待他将判靈筆收好,簡明庶将他肩膀一拍:“走,咱去血河邊散散心。”

對着滿是奔湧血腥的忘川纾解心情,這位簡院長也是獨獨一份兒了。

“搗蛋鬼寶庫”就在鬼門關邊上,簡明庶耐心等着老鹿鎖好門,跟了上來,倆人一起越過鬼門關,沿着長長的往生路往前走去。

寬闊的往生路到了鬼門關,折了個角度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而以鬼門關為界,門後的往生路,是一條細而窄長的老路,只夠兩三個鬼并肩而行,連路兩側的往生燭都零星的可憐。

這點差異,全然是因為,兩條路通向的,不是一個機構。

左側寬闊大道供陰兵使用,直通向酆都獄。而這條細窄老路,才是尋常新鬼走向冥府的必經之路。

酆都獄巍峨磅礴,用九泉下的忘川石砌成了幾百層的大廈,還有二十四獄肅穆拱衛,分由五方鬼帝、八部鬼帥管理。

和一旁氣派又現代化的酆都獄相比,冥府年久失修,還是幾千年前朱樓飛檐的破舊老樓,連十閻王都五個五個擠在一間辦公室裏,這待遇差別,着實凄慘了點兒。

往生路細窄,老鹿一個人就占了大半。簡明庶和他并排走了一陣子,不住有急着投胎的新鬼穿過簡明庶,急吼吼地往冥府方向趕路。

簡明庶命格再怎麽硬,好歹也是生魂。接連被死靈穿心,即使傷不了他這個神差,但那種提着心揪起來丢入冰窖般的感覺,還是頗為難受的。

“這往生路,也不曉得修修。現在幾十億人口,天天人來人往的,那能和以前一樣用羊腸小道麽。”不知道第幾個死靈穿簡明庶而過之後,他終于忍無可忍地發了一句牢騷。

“明庶誤會了。不是酆都獄不想修。是經費不夠。”

老鹿見他被鬼穿的難受,擔心他的身體別因此落個什麽毛病,幹脆攬着肩膀,将他護在道路內側,勉強留出一人寬的距離,供趕路的新鬼通行。

“得了吧。”簡明庶撇撇嘴吧,“我活這兩百多年,見着酆都獄與時俱進,從飛檐閣樓換到高樓大廈。現在,還蓋了這麽氣派的大樓。經費簡直太夠了點。”

“倒是從來沒見着酆都獄下撥款項,給冥府翻修哪怕是一根柱子。即使轉生殿排隊都排到斬鬼臺邊上了,也沒見拓寬。搞得每一個往生的鬼,還得邊欣賞着斬鬼景象,邊膽戰心驚的排隊。”

老鹿哈哈一樂,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是因為老翻修,這才沒錢再修冥府了。明庶,你生得晚,不知道這裏面的一些緣故——也許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

老鹿停了停,似乎在考慮該不該開口、或者是該怎麽開口說這件事。他随手從身上撕下一段布條,布條在他手中化作了長長的枯樹枝。

他停住腳步,拿着枯樹枝在往生路上畫出二十四獄的方位。

剛剛畫到第八個,簡明庶就看出了些門道:“這是法陣啊,二十四山……”

話剛說到一半,簡明庶忽然明白了老鹿的意思:“——酆都獄底下,是鎮着什麽東西麽?”

老鹿将二十四獄的方位畫完,在正中心陣眼的地方重重留下一個标記。

“沒錯。或者說,錯了。”

這話聽得簡明庶一頭霧水。

“很多人以為,二十四獄就是酆都獄。實際上,錯得離譜。真正的酆都獄,在這裏。”

老鹿拿樹枝點了點中心陣眼的地方。

“這不就是酆都獄大廈麽?陰天子辦公的地方。”簡明庶不解問。

老鹿搖了搖頭:“大廈和二十四獄一樣,都是鎮壓的法陣罷了。真正的酆都獄,在這片土地下邊。那地方深藏于濁黑凝滞之中,只有被丢下去的厲鬼邪神,從來沒人爬上來過。”

“你是說,我們以為用來關押厲鬼邪神的二十四獄,其實就是個假監獄?真正的酆都獄,其實是二十四獄鎮住的地方?”

老鹿點了點頭,帶着簡明庶繼續往前走:“二十四獄關押厲鬼邪神,連鬼帝鬼帥都得找最出衆的王侯将相。現在冥府都上了輪換制度,二十四獄還是千年以來精心挑選的那一批人,壓根沒法來輪替。”

“人人都以為選人選得這麽講究,是為了管控二十四獄裏的鬼怪。其實,選這些人傑做鬼雄,管二十四獄為虛,實際上是為了下面真正厲害的‘那位’。”

“古來今往那些兇猛的悍獸神怪,比如饕餮、梼杌、窮奇,甚至夔牛、旱魃和那麽多的不化骨,即使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也都被丢進酆都獄裏,給‘那位’當了點心。”

“酆都獄即使是冒出一絲風,上到陰天子下到陰兵都急的團團轉,也都是‘那位’的原因。所以,隔三差五,酆都獄必須得修修補補。拆東牆補西牆的來回折騰,哪裏還有餘錢去翻修冥府。”

簡明庶聽得一臉神奇。他怎麽也算得上是見證冥府一段歷史的人了,之前他只以為,設立酆都獄是為了将良善人畜和厲鬼邪神分開。從未想過,看着威風林立的二十四獄,居然是個挂羊頭賣狗肉的幌子。

老鹿搖了搖頭,接着說:“今年中元節,明庶,你不在。一個小小的震動,急的八方鬼帥帶兵,出了一半,結果,只是‘那位’翻了個身子而已。”

今年中元節——恰巧是繭世界雙生的時候。莫名其妙回現世之後,簡明庶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夜,确實是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

“所以,‘那位’究竟是誰?”簡明庶問。

老鹿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沒人見過——至少我來之後的幾萬年裏,從沒見過。”

二人正說着,往生路走到了頭,再向前,就是幽冥深處。

冥府之中,是沒有光源的,唯一能發光的,便是旱魃的七魄和九烏的三魂融合,誕生的一種植物,名為“金燈草”[4]。

靜靜落在地上,瑩瑩的,好像一串兒昏黃的玉蘭燈。

現在是人世子夜十一點多,在冥府是“晝”,金燈花開,散發出幽瑩的光芒。

倘若是人世清晨六點之後再來,人間白晝、冥府則入夜。此時,金燈花合攏,深深幽都便什麽光亮都沒了,實實在在是一片濁黑之地。

借着金燈草光,簡明庶站在忘川血河旁,看着滾滾血漿翻湧,浩湯遠去。陰風吹過,忘川旁的彼岸花輕輕蹭着他的衣角。

河川之上,只有一座朱紅的古舊木橋,橋墩子上一溜金燈草,昏光如豆。

“老鹿,你說,人會有前世麽。我看着這忘川血河,總有種很強的既視感——總感覺我來過這裏。不僅來過,還像是一直站在河邊,日複一日站了很久很久,似乎是……在等着什麽人。”

這感覺太過于真切,他能記得血河撲起的薄薄的水霧、金燈草晦暗的光芒,彼岸花撫動衣角的感覺。

一切的一切是那麽真實,以至于他總覺得這不是普普通通的既視感,而更像是殘破的記憶。

“人即使有前世,你也不會記得。轉世之前,要喝孟婆湯的。”老鹿答道。

簡明庶自嘲地輕笑了一下:“可能吧。是我庸人自擾了。”

老鹿安撫般地拍了他的肩。他的語氣卻陡然一轉:

“不,明庶。我剛有地方說的并不對。”

簡明庶心不在焉,只随口問道:“哪裏不對。”

“酆都獄中,我是說,真正的酆都獄,不是從來沒有人從裏面出來過。有一個人,也是世上唯一一個,從煉獄底下爬了出來。”

“人?”簡明庶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那地方,連飛廉這樣的古神提起來都諱莫如深。

普普通通的一個尋常人丢了進去,即使沒遇上聽起來玄乎的“那位”,裏面普通的兇獸妖神,随意動動指頭,都能将人捏成齑粉,怎麽還能爬出來?

“難道‘那位’幾萬年沒能爬出來,區區一個凡人,還能翻過了天?”

“是。”

簡明庶回頭看了老鹿一眼,他伸展開的鹿角在灰暗的天空中,呈現出樹影的模樣。他看不清老鹿的表情。

“這人破出酆都獄的那天,作為封印的鬼霧混沌上,滔天巨浪,幾乎要遮天蔽日。鬼霧散去,混沌土地上,只獨獨地留下了一朵百子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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