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冬天最适合做什麽?
起一個鍋子,倒三杯兩盞淡酒,擺上一桌涮鍋的菜。
肥瘦相間的牛肉,最好是片得薄些,越薄越好,這樣在滾燙的鍋底裏一涮,很容易就能熟透入口。
至于鍋底,最好便是老母雞熬高湯,熬上個幾小時,這樣的湯做鍋底,放上些白蘿蔔,蘑菇,煮上半小時,也足夠讓素菜被雞湯的味道包裹透徹,成為這場盛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還有鴨舌,牛肚,大白菜,這些零零總總的葷素搭配,成就了冬日圍爐的熱鬧。
這是岳定唐記憶中的家宴。
與別人家不同,岳家的家宴,不愛讓廚子做那些精致繁複的菜式,擺上一桌,尤其在冬天,哪怕豪門世家,也得一幫傭人看着,主人家但凡吃得慢點,就得拿下去熱了又熱,久而久之,容易讓人剛坐下,就感覺到從筷子上透出的一絲冰涼氣。
岳家的老爺子是北邊過來定居的,他生前就愛吃一口熱騰騰的鍋子,從起菜到離席,一桌子都是熱情洋溢的氛圍,湯鍋沸騰,人心不冷,再冷冰冰的話題也變得溫暖起來。
圍坐在一起涮鍋,更像是岳家的傳統。
岳定唐不愛吃羊肉。
岳春曉愛吃羊肉。
岳家另外兩個男人,則一個愛吃鹵味,一個喜歡腦花。
四人各有所好,這火鍋只能是四宮格,四人同聚一堂,又能各得其樂,也算是求同存異,有容乃大。
哪怕後來岳家人天各一方,岳春曉随夫去了國外,冬天裏逢年過節裏,岳家這四宮格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是有時老大不在,老二缺席,鍋子面前就剩下岳定唐一個,獨享四宮格,也獨享熱騰騰的寂寞。
今夜是岳家難得的熱鬧。
岳春曉在,也只是兩個人相對而坐,但多了一個淩樞,就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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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慣會活躍氣氛的,一個人能說出四個人的熱鬧,有他在,岳春曉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而且不是那種帶着客套疏離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三姐怎麽就那麽喜歡淩樞?
岳定唐想不通這點。
兩人也就許多年前有過來往,淩樞到家裏吃飯,當然那時候三姐就表現出挺喜歡淩樞的樣子,但她對同齡小姐妹,對杜蘊寧,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态度。
少年人的熱情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時隔多年之後,三姐還能一如既往,這樣對待淩樞,那就有點令人啧啧稱奇了。
當然,岳定唐知道,淩樞皮相好,嘴又甜——
他對自己陽奉陰違一套又一套,但對岳春曉,那是拿出了哄自己姐姐的架勢。
只要鋤頭揮得好,就沒有挖不動的牆角。
岳春曉這塊“牆角”,都已經直接歪到別人家去了。
岳定唐不想承認,淩樞願意哄人的時候,的确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小弟回來了!”
岳春曉笑吟吟朝他招手。
“愣着做什麽,快過來,碗筷都給你準備好了!”
岳定唐解下帽子圍巾大衣,遞給傭人,淨手擦拭,邁步走過去。
“你怎麽又來了?”
這句話是對着淩樞問的。
嚴厲的語句,卻無多少嚴厲的語氣。
淩樞一臉無辜,還未作答,岳春曉已經搶着說話了。
“淩樞姐姐他們一家回鄉下探親去了,淩樞一個人在家孤零零的,我就讓他過來一道吃晚飯了。這正月十五剛過,家裏無煙無火的,對着個空桌子,吃殘羹冷飯,得多難受!”
岳定唐心說這不家裏還有個老傭人虹姨麽,您這說得跟他自己沒手沒腳似的。
淩樞乖巧道:“春曉姐姐疼我,讓我過來吃飯,吃完飯我就走。”
岳春曉:“你別急着走,外頭大冷天的,你姐夫還在南京,定唐晚上又不陪我說話,你留下來正好陪我唠嗑唠嗑,樓上空房間多的是,回頭讓傭人給你收拾一間出來,往後你常來常往,就住那兒了。”
淩樞:“那不行,太打擾你們了,而且姐姐不在,我總得回去看看,虹姨上了年紀,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岳春曉愛憐道:“你真懂事,但別見外,你現在不是跟定唐一起工作麽,正好早上用了早飯再一道去,等會兒我遣人去淩家給虹姨帶點吃的,順便說一聲,明兒你再回去就好了。”
這兩人跟唱雙簧似的。
岳定唐面無表情想道,夾了一塊蘿蔔送入口中。
十月蘿蔔賽人參,現在雖然已經不是十月,但在雞湯裏浸泡久了的蘿蔔,終究有些與衆不同的清甜,一口下去,雞湯和着蘿蔔汁爆開,瞬間把所有寒意驅逐在外,一直暖到胃裏。
原本只有他和岳春曉兩個人分享的四宮格,如今多了個人,卻像多了雙份熱鬧,淩樞一個人就能撐起半邊天,生生将三個人圍爐吃出五六個人的感覺。
就連一片普普通通的上海青,他也能講出一段有趣的故事。
“據說以前有個人特別愛吃上海青,但他人在外地漂泊,想吃又吃不到,只好拿些大大白菜将就,他省吃儉用買了點粉條子,東北不是流行豬肉炖粉條麽,但他買不到新鮮豬肉,只好就着大白菜和粉條,再放些蘿蔔和曬幹的玉米,從鄰居借來點老臘肉,這麽一炖,居然從中找到了點上海青的味道。”
岳春曉聽得食欲大增,忍不住又燙了一片上海青。
“這大白菜炖粉條,怎麽也跟上海青扯不上關系啊?”
淩樞笑道:“看似沒關系,可他能吃出上海青的味道,不正因為思鄉麽?所以吃什麽都能吃出家鄉菜的味道了。”
岳春曉有感而發:“可不是麽,我在國外的時候,別的不想,就想這一口家鄉菜,天天想月月想,這國外雖說也有唐人街,也能自己買菜做飯,可那做出來的菜,終歸是少了那麽點意思。就拿素鵝來說,你們姐夫喜歡吃,我就買了豆腐皮和粉絲自己做,但他老說不如家裏的好吃,有一回都把我給說生氣了。”
淩樞夾起一片薄牛肉,就着醬料一掃,送入嘴裏,美滋滋下了總結。
“所以,生為中國人,是有福氣的。”
岳春曉嗔道:“哪還有什麽福氣?現在也就上海這一畝三分地還太平些,別處那些個地方,哪裏不是三天兩頭在打仗?什麽天災人禍的,能圖個安穩都不容易。”
“不破不立,居安思危,才能更讓人奮發圖強,追求太平。”
這有點逢年過節家人一道吃火鍋的感覺了。
雖然家人只有一個,另外一個還是不速之客。
但,岳定唐的心情不知不覺好了一些,順口而矜持地加入話題。
岳春曉卻不大買賬,還吐槽他:“你們男人一開口,就總是這些大而化之的論調,半點不着地氣!”
岳定唐淡定道:“這叫居高臨下,目光長遠。”
他沒理會岳春曉撇嘴的反應,轉而問淩樞。
“淩遙姐他們怎麽突然去鄉下探親?”
淩樞看了岳春曉一眼。
後者溫和鼓勵:“你別怕,只管說,這事你又沒錯。”
岳定唐登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很想讓淩樞別說了。
“何幼安被激進的影迷刺殺,被我救了,她感謝我的時候,正好被沈十七瞧見,這厮想打我,反被我揍了一頓,我怕他跑去找姐姐姐夫的茬,就讓他們先出去避避風頭,順便回鄉下探親了。”
岳春曉補充道:“他這明明是見義勇為,路見不平,那個沈十七不知好歹,還恩将仇報,照我看,下回你再遇到那個何幼安,也不要管她了,省得姓沈的再找你麻煩!”
淩樞無奈道:“她當着我的面遇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的,下回我見了沈十七就繞道走,過個十天半月,他也就忘了我這號小人物了。”
岳春曉心疼道:“哪就用得着這樣?這年頭好人都做不得了?你別怕,咱們岳家在上海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回頭讓你二哥出面去找沈十七的長輩,沈家是什麽來頭?”
她不由望向岳定唐。
岳定唐:……
這怎麽又成了我的事呢?
岳定唐如此想道,緩緩開口:“沈家家世一般,唯獨沈十七有個叔父,是蔣夫人那邊的人,能說得上一些話,他拿着虎皮扯大旗罷了。”
岳春曉:“那如此一來,就更不必忌憚他了,依我看,也無須你二哥出面了,小弟,這件事你辦一下吧。”
岳定唐:……
淩樞:“春曉姐,多謝你,但我不想麻煩你們,岳家幫我的忙已經夠多了,即便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這份情,我也還不起。既然惹不起他們,我就躲遠點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必為我操心了。”
岳春曉:“你懂事,可我心疼,這張臉若是被人揍壞了,那還怎麽是好?”
岳定唐:……
這個時候的淩樞,要多無辜有無辜,就像是旁邊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也不幹他的事,他就像那片純潔無瑕的雪花,就像天使翅膀上拔下的羽毛,幹淨,明澈,不沾一絲塵埃。
但岳定唐可沒忘記,淩樞在袁家地下倉庫開槍殺三才的時候,短短半秒千鈞一發之際的反應,那叫一個精準,狠辣,毫不猶豫。
一個沒有沾過血見過死人的雛兒或混子,是絕不可能有這種反應能力的。
只能說,淩樞跟岳春曉,是一個願意哄,一個願意被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依岳定唐看,岳春曉跟淩樞才是親姐弟,他就是從路邊順便給帶回來的。
“既然淩樞這樣說了,沈十七的事情,就由他自己解決。”
岳定唐堅決不肯踩這個坑。
“姐,淩樞已經長大成人,而且當差幾年了,不是被抱在懷裏哄的小娃娃,你要相信他的能力,我們就不必插手了。”
岳春曉狠狠瞪他。
岳定唐不為所動。
反倒是淩樞十分通情達理。
“春曉姐姐,你就不要費心了,聽說姐夫很快就過來接你去團聚,你們又要出國了,我讓我姐準備了一些本地土産,有醬菜和蝦幹,給你帶出國去,聊解思鄉之苦。”
岳春曉直接忽略了他話中的“我姐”,把關注重點放在淩樞身上,感動道:“姐姐真是沒白疼你!”
又看了岳定唐一眼,那表情明白寫着:你看看人家。
岳定唐已經不想說話了,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抹嘴。
“姐,我送淩樞回去。”
岳春曉:“怎麽要回去,不是說好晚上在這裏睡嗎?”
岳定唐皺眉:“你別想一出是一出,他家裏那邊老傭人都不知道他要在外面過夜,等會兒白擔心,再說客房都許久沒人住了,一時半會也拾掇不出來,想留客,也改日再說吧。”
他認真嚴肅起來,眉目間就有了點岳老爺子的神韻,岳春曉反倒不好說什麽了。
淩樞笑道:“春曉姐,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
岳春曉有些不舍:“那你們讓司機開慢點,天冷路滑,對了,我這還有些親手做的糕點,下午剛出爐的,給你帶些回去給虹姨吃吧,晚上餓了你也可以墊墊肚子。”
她對淩樞的态度近乎溺愛,岳定唐敢打包票,自己以前出洋留學,都沒有這等待遇,不知道的還以為淩樞這是要遠渡重洋,十年八載才回來。
岳定唐嘆了口氣,真是慈母多敗兒,想必淩遙和淩老太太生前,對淩樞也是這等溺愛,這才慣得他不求上進,令人怒其不争。
淩樞裹上帽子圍巾,一踏出岳家,撲面而來的狂風無孔不入,幾乎要将他侵蝕殆盡,令他從溫暖天堂驟然跌落到冰寒地獄,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岳定唐走在前面,先彎腰進了車廂。
淩樞則跟在後面。
一路無話。
直到車至中途,岳定唐才忽然開口。
“你處心積慮接近讨好我三姐,是因為與她投緣,還是因為,岳家這塊招牌?”
他的聲音很低,雖然車窗關着,但還有汽車發動機運轉的動靜,不仔細聽,幾乎會誤以為是錯覺。
淩樞吃飽喝足,正在溫暖的車廂裏昏昏欲睡,冷不防被這一句話驚動,睡思昏沉,疑似夢中,下意識“嗯?”了一聲,而後才慢慢回過神。
“春曉姐性格飒爽,與我姐姐一樣。”
岳定唐沒再說話。
淩樞也沒再主動解釋。
連前座的司機似乎都感覺到這股異樣的氛圍,忍不住在座位上動了動,有點如坐針氈。
幸而,街上車不多,路也不遠。
很快,淩家在望。
“送到這裏就行了,多謝。”
淩樞出聲,司機自然而然在街邊停下。
“謝了啊岳長官,明兒見。”
淩樞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口吻,漫不經心揮揮手,頭也不回,身影很快漫在風雪夜色裏。
岳定唐看了一會兒,才道:“開車吧。”
淩樞拎着岳春曉給他帶的糕點,嘴裏哼着小曲,走上臺階,一面将鑰匙掏出,準備開門。
冷不防後面細碎動靜傳來,他未來得及反應,竟是被麻袋從上而下直接套住,眼前頓時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