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好了,同學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我給大家布置一個課題,圍繞英語的起源和發展論述,包括語言伴随政治軍事能力,對世界各民族的影響力,以及由此衍生的第二階文化,大家自由發揮,下周交作業。”

老學究模樣的教授習慣性在離開前敲敲桌面,學生們早就觀察過了,敲三下表示他對今天自己的講課內容和課堂氛圍挺滿意,敲兩下表示不大滿意。

今天敲了三下,看來還成。

學生們趕緊起身鞠躬,目送先生,然後才表情一松,說說笑笑起來。

不同于三五成群的同學,梁夜默默收拾課本,起身往外走。

沒有人喊住他,也沒有留意到他。

直到梁夜看見門口多了一個人。

對方堵住他的去路,擡起手沖他搖了搖。

一般人都是拱手問好,這人打招呼的方式很西洋。

但梁夜确定自己不認識他。

“兄弟留步,我叫淩樞,你肯定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我有點事想請教你,我們借一步說話?”

淩樞沖他一笑,頗有些粲然生花的意味。

可惜梁夜全不買賬。

他僅僅看了淩樞一眼,就打算從對方旁邊繞開。

淩樞伸手拽住他。

“兄弟,我不是壞人,你好好瞧我這張臉,沒有壞人生得像我這樣好看的,我是警察,就想問你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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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夜根本理都不理,抽手就想睜開對方,連眼睛都不與他對視。

淩樞只好加大力道,想将他拽走。

“你松手!光天化日想做什麽!”

梁夜忽然大聲叫嚷,引得不少學生紛紛望過來。

眼看自己被衆多目光聚焦,淩樞擺出一臉無辜。

“表哥,我媽重病,臨終前就想見你一面,就算你不看在她是你的親姨媽,也看在她曾經資助你上學的學費,行嗎?”

梁夜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他根本不認識淩樞,甚至沒見過對方,自己成天往來學校家裏,安分守己,更不要說作奸犯科,所以他下意識将對方視作騙子。

“表哥,我知道你不像認我們母子,可我真沒有問你讨債的意思,我媽很想你,她在病床上總念叨你,你就當是行善積德了,求求你去見見他吧!”

梁夜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對方苦苦哀求,說得跟真的一樣,問題是拽着他的力道大得出奇,梁夜根本掙脫不開。

更可怕的是,圍觀的同學居然有人信了。

“梁夜,為人子當重孝道,否則讀書何用?你堂堂大學天之驕子,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就是,你姨媽都病成那樣了,你去見一面又如何?難不成要等到老人家出事了,才後悔莫及嗎!”

衆人紛紛出聲,支持淩樞,指責梁夜。

“你跟我走一趟,我就不為難你。”

梁夜聽見拉着自己的年輕人湊近,用幾乎無人聽見的音量說道。

他越發覺得這是一個陰謀,但他無從反抗。

平日裏來去匆匆,連朋友都不交,同學對他了解不多,只道這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再熱情的太陽也融化不了,漸漸的敬而遠之,更何況淩樞英俊不凡,神情哀楚,臉上每一處細節都寫着好人兩個字。

大家肯定站在淩樞一邊,異口同聲讨伐梁夜。

梁夜意識到自己被孤立了,內心頓時一片蒼涼,終于沒了反抗,呆呆被淩樞拉着走出人群包圍,直到牆邊樹下。

淩樞有點好笑。

“梁同學,看來你的人緣不太行啊,我一說,大家就都信了,居然沒有一個懷疑我支持你的,我要是剛才說你欠我錢,同學們是不是就要逼着你還我錢了?”

“你到底是誰!為何如此對我!”

梁夜後背抵牆,飽含悲憤警惕無助種種情緒。

淩樞:“我叫淩樞,剛才已經給你介紹過了,是個警察,你涉嫌一樁謀殺案,所以過來問問你。”

梁夜很警惕:“我沒有錢,也沒有姨媽!”

淩樞:“我不這麽說,你怎會跟我出來,只怕掉頭就跑了吧。”

梁夜沒好氣:“你想問什麽!我一天天在學校,怎麽可能殺人,連雞都沒殺過!”

淩樞:“那你的兄長梁晝,是怎麽死的?”

梁夜臉色一變。

淩樞:“怎麽,連你親哥都不記得了?容我提醒你,梁晝,和你一樣姓梁,你們父母以晝夜不息,為他取名晝,你則是夜。梁家本是書香之家,小有積蓄,供得起你們兄弟倆讀書,為何會鬧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梁夜:“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那個姓何的女人?”

淩樞察言觀色,玩味道:“你管自己的嫂子叫那個姓何的女人?據我所知,你哥梁晝很喜歡何幼安,還特地找了人去提親,和她結為夫妻,反倒是你哥被人引誘染上煙瘾賭瘾,自個兒斷送了前程性命,害得何幼安年紀輕輕就背上巨債,這是事實吧?”

梁夜咬牙切齒:“若不是她抛頭露面,在外頭與人勾搭,我哥怎會與她争吵?不與她争吵,又怎會負氣出走,一時糊塗去抽大煙,以此減輕心中煩悶?又怎會因此敗光家産,希望通過賭錢,來為我賺取學費!”

淩樞挑眉:“所以你就接連對何幼安發出死亡威脅,想鬧得她不得安寧?”

梁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淩樞:“沒關系,我知道就行,今日你若不對我說實話,那就只能去警察局說了,你也知道,何幼安現在是大明星,她的支持者裏,不少都是有錢公子哥兒和富家千金,那些人随随便便說兩句話,就可以讓你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還有沈十七,你聽說過他吧?沈十七想捏死你,那就跟捏死一只蝼蟻一樣,你覺得你進去了,還能活着出來嗎?”

梁夜聽得臉色煞白,擡頭看他。

“你這是想屈打成招?”

淩樞:“我要你一五一十告訴我真相。”

梁夜怒道:“真相就是我根本不可能去害她給她發什麽威脅!我巴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個女人!是她害得我們家家破人亡,我現在只想好好上學讀書,不想跟姓何的再沾上半點關系!”

他眉宇間寫滿對何幼安的厭惡,不假掩飾。

所以他在外人面前,也根本不會提起自己跟何幼安的關系。

淩樞再看梁夜。

典型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剛才從教室一路跑出來到這裏,就已經氣喘籲籲,很難想象他能爬上何家二樓窗臺去放死貓。

至于第二次,雇人去行兇,也不像梁夜這種膽子能幹出來的事情。

“既然梁家已經徹底敗落,”

他緩緩開口。

“據說你平日深居簡出,根本不與任何同學交好,他們不可能同情資助你,你的成績單我也看過,表現平平,不會有師長伯樂于千軍萬馬中發現你賞識你。那麽,你上學的學費,又是從哪裏拿出來的?”

梁夜:“是我遠房表叔寄給我的!”

淩樞:“叫什麽?何方人士?何種身份?”

梁夜甕聲甕氣道:“我不知道!是我哥去世之後,他才寫信過來,詢問我等近況,說是父母生前曾經幫助過他,所以他要資助我完成學業,直到成家為止,他自稱常居北平,具體做什麽的,我也不曉得,無法去信,但他會定期來信,每次都寄了一些費用,足夠我租房生活讀書。”

淩樞:“天底下還有這麽巧的事,你哥在世的時候,他不來信,你哥去世,梁家無依無靠,他就正好冒出來,還不計回報給你金錢,又從未透露姓名住址,簡直如同菩薩再世神仙下凡,你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梁夜怒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給你看那些信件,我都保存着!”

淩樞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

如梁晝淪落到那個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何幼安再如何不好,也不可能押着他進煙館賭館。

将自己過錯歸咎于別人,素來是最無用的那等人。

基本沒有煙瘾賭瘾,他這輩子,成就也有限。

“我來告訴你吧,你根本就沒有什麽遠房表叔,哪家遠房親戚會這麽無私無欲一心付出資助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家族後背,還不讓你知道自己的姓名來歷,那些錢,全都是何幼安假托身份,寄給你的!”

梁夜:“一派胡言!”

淩樞似笑非笑:“你其實早就有所察覺,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受了何幼安的恩惠,寧可自我欺騙真有什麽遠房表叔,這樣就可不欠她的人情,讓自己心安理得,兩不虧欠。”

梁夜面露難堪,依舊想強言狡辯,可惜他不善言辭,張了張口,最終也只能說出“你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有這樣想”諸如此類的話。

淩樞基本可以肯定,梁夜并非謀劃幾次死亡威脅的人了。

哪怕他有這個學識,卻沒有這份勇氣,他心不夠狠,又貪戀現下,拒絕承認何幼安,又無法不依靠她而活。

這樣一個青年,看似接受新式教育,成為大學生,實則也不過是靠吸親人血而存活的可憐蟲。

在何幼安被沈十七玩弄于股掌之間時,梁夜卻在安逸地讀書,徜徉于知識海洋之中,懷抱夢想,憧憬未來,固然梁晝死得很不光彩,但對于梁夜而言,他的人生,還有着大好前景。

起初,在發現何幼安還有過一次婚姻時,淩樞難免也像一般俗人那樣,生出各種猜測想象,甚至覺得何幼安美麗的外表下面,是不是隐藏不為人知的險惡。

然而梁夜的事情一出,反倒更像是間接為何幼安印證了清白,梁夜越是厭惡她,就越是讓人為何幼安惋惜遺憾。

淩樞敢保證,何幼安結過婚一旦曝光,頂多只會讓她短時間內備受非議,但當衆人了解過背後的故事,輿論就會立馬翻轉,轉而同情起她,在時下號召新時代女性解放的口號下,尤其是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裏,只要稍稍加以引導,報刊立馬就會大肆宣揚何幼安有情有義,追求自由的精神,若是運作得當,她的事業非但不會受影響,還可能更上一層樓。

淩樞嘆了口氣。

梁夜驚懼莫名看着他,像是生怕他接下來又會說出什麽誅心的話。

但淩樞想的是,梁夜這邊毫無結果,那就只有從江河那邊入手了。

鹿同蒼的得力臂膀,人稱心狠手辣的江河,會不會是突破口?

“你好自為之吧,一碼歸一碼,不說圖報,起碼得感恩,別把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淩樞拍拍梁夜的肩膀,雙手插兜,離開樹下。

他尋思着這會兒岳定唐應該還在上課,也不知當年那個愛跟自己争強好勝的少年,現在為人師表,是個什麽模樣。

岳定唐差點打了個噴嚏。

他用手摁了一下鼻翼,繼續講課。

講臺下面的學生都聽得很認真。

大學先生的地位超然而備受尊敬,尤其是岳定唐這樣留洋歸來的佼佼者。

再者他講課也并不死板,總能引經據典,随着講解順帶講一些故事,學生們聞所未聞,求知若渴,恨不能将他每句話都記下來。

更何況,岳定唐風度翩翩,不同于垂垂老矣的學究,三件套一穿,在那筆挺一站,不知有多少學生是在認真聽課,又有多少是在走神。

有個人從後門進來,悄無聲息。

門邊正好有個空位,那裏視野差,許多來旁聽的學生寧可坐在中間的走道上,也不想呆在那裏,因為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

但岳定唐居高臨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鬼鬼祟祟坐下的淩樞,抽了抽嘴角。

“剛才這個問題,我想問問同學們的看法,當今中國想要崛起,最需要什麽樣的精神,你們怎麽看?”

“自然是專注!”

一名學生當仁不讓站起來。

“放眼世界,日本先有維新後有富強,原先不過蕞爾小國,而後竟能打敗滿清名列世界第四的水師,一躍成為列強之一,追根究底,全因他們能放下身段向西方學習!反觀我國,如今倡議效英美有之,效德法有之,亦有提倡向東洋看齊的,東學一塊,西學一塊,今日看英美,明日看德法,最終不倫不類,高不成低不就,以致有今日境況!所以依我之見,今日中國若要崛起,當有專注學習的精神,不學則已,要學就學最強的英吉利!”

“依我看,是骨氣才對!”

“不,是和平,國內老打仗,什麽時候和平了,才能談強大!”

衆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

岳定唐用教鞭遙遙點了一下淩樞。

“坐在靠門邊的這位同學,你也來談談吧,”

我?淩樞指指自己。

岳定唐點頭。

衆多目光,齊刷刷集中在淩樞身上。

淩樞心道,姓岳的肯定是想看他出醜。

他慢吞吞起身:“先生真要我說?”

岳定唐:“你随便說說便是,這個問題,一千個人裏有一千個看法,也不需要非得本專業的同學,才能作答。”

淩樞笑道:“那我就說了,依我看,是最需要岳先生這樣雞蛋裏挑骨頭的認真精神,凡事最怕認真,只要認真起來,別說學習列強,就是趕英超美,也指日可待吧?”

衆人聽出這裏頭的調侃戲弄之意,都哄堂大笑起來,心想是哪個學生這樣大膽,還敢當衆調戲先生。

岳定唐面無表情。

淩樞沖他眨眨眼。

鼎沸人聲反倒成了陪襯和舞臺。

兩人像在調情,暗潮洶湧,靜水流深。

岳定唐仿佛又看見當年那個少年,神采飛揚,朝氣蓬勃。

時光流轉,還能再次重現,不啻幸福。

與此同時,岳定唐在市局的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無人接聽,又打到了外面的秘書處。

對方輾轉聯系到學校,好不容易在岳定唐下課時找到人。

“岳先生,我的女傭出事了!”

何幼安的聲音在電話裏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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