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一》磐石
小王爺的大喜之日,王府上下張燈結彩,府中的老管家滿面笑容,領着下人四處忙活,招待來參加婚宴的客人。
新郎官一身燙金紋的大紅喜服,莊嚴俊美,身上的傲氣斂去不少,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沉穩,似乎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
每一個賓客走過來祝酒,他都舉杯一飲而盡。參宴的客人們紛紛圍上來,連铮很快就喝了好幾壺。
好在連铮的酒量還不錯。
當初從軍的時候,軍隊裏的酒都是烈酒,這些婚宴上的水酒對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宴後也只是臉色微紅,眼神依舊十分清明。
連铮吩咐管家送走了醉酒的賓客,推開新房的門,正對上鳳燭後的一雙眼眸。
“喝了這麽多?”沈傾替他脫下外袍,“我給你備了醒酒的湯藥。”
連铮卻攔住了沈傾的動作,凝視着他的雙眼道:“合卺酒。”
沈傾反握住他的手,笑道:“好。”
兩人對坐喝了合卺酒,沈傾忽然傾身過來,吻上了他的唇。
他唇間還有桂花糕的甜味,連铮心神一動,只覺得方才的酒宴,也及不上這一杯合卺酒更醉人心。
鳳燭長明,芙蓉帳暖。
因為次日沈傾還要進宮敬茶,連铮只做了一次就抱着他睡了。
天子之家不同百姓,本不需要新婚第二日進宮敬茶。但帝後重視親情,連铮的幾個哥哥成親次日,無一例外都帶新娘進了宮。
皇後笑眯眯地免了沈傾的禮,拉着他的手坐在身邊,問了他最近都吃些什麽,皇孫在肚子裏有沒有鬧騰。
沈傾道:“皇娘不必擔心,他還小呢。”
老皇帝也是笑容滿面:“朕盼了這麽多年,總算看見這小子成家了。你們都是朕看着長大的,小七性子犟,你以後多管着他點。”
連铮不服氣地說了一句“我哪有”,立即被皇後瞪了一眼。
皇後道:“以後他要是不通你的話,我替你罰他。”
連铮道:“我是不是你撿來的。”
皇後捂嘴笑道:“瞎說。你明明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趕明兒我給你塞回去。”
連铮本想頂嘴,看見沈傾在一旁偷笑的模樣,又憋了回去,埋頭默默喝茶。
從皇宮裏出來,兩人并沒有立即回王府。
連铮從馬夫手裏接過了缰繩,讓他先回去歇息一日,迎着沈傾疑惑的目光,解釋了一句“帶你去見個人”。
沈傾心念一轉,頓時了然。
連铮的三皇叔燕親王是個奇人。
他與皇帝的其他兄弟不同,打小就不喜歡讀書習字,倒是喜歡舞刀弄劍。他能征善戰,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燕親王一生無子,連铮一身的武藝就是跟他學的,兩人的關系亦師亦友亦父,比旁人親厚許多。燕親王歸隐之後,就把手底下的兵權全部移交給了連铮。
馬車駛過鬧市,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停在一扇厚重的木門前。
沈傾道:“聽聞燕親王常年不在府邸,竟是喜歡住在鬧市街巷中。”
連铮嗤笑了一聲:“他閑不住的。”
推開古樸的院門,一個劍眉星目、身材高大的漢子正在院裏練劍。
連铮揚起手,把方才在鬧市買的酒丢過去:“老頭子,我回來了。”
燕親王爽朗地笑了幾聲,接住酒壇拍開了封泥,仰起頭恣意飲了一大口:“好酒!臭小子,說了多少次要叫師父。”
連铮雙臂環胸,一臉嫌棄地說:“做夢。”
燕親王招呼着兩人坐下來,給沈傾倒了一碗水。沈傾恭敬地叫了一聲“皇叔”,燕親王立即笑眯眯地應了聲。
他一邊說着“和臭小子在一起委屈你了”,一邊把茶吊子裏剩下的水倒了出來,裝滿了一碗擺在自己面前。
連铮道:“我的呢?”
燕親王一瞪眼:“你手斷了?自己去燒。”
連铮不滿地皺了皺眉,還是拎着茶吊子站起來,往院中的水井走過去。
他剛站起來,一道淩厲的掌風橫空劈來,襲向他的後背。
連铮早有預料,往左側一避,撥出劍回身和燕親王過起招來。
燕親王年過半百,身體卻很硬朗,和連铮鬥起劍來半分不讓,還有餘裕回過頭招呼沈傾:“我替你收拾收拾這臭小子。”
連铮早已傳書燕親王告知失去內力之事,因此兩人都沒有用內力,只是用蠻力和技巧對劍,各種招式看得人眼花缭亂。
沈傾的劍法是跟父親學的,卻始終比連铮差了一些,沈老将軍說他是悟性還不夠,但看到燕親王用劍,方知此人才是劍癡。
沈傾站在一旁看得入迷,一個小童走過來扯了扯他衣角。
燕親王待下親厚,連铮又常來,和院裏的下人都熟悉,這小童倒也不怕沈傾,笑道:“沈公子,先用膳吧。爺和王爺要打好久呢,飯都顧不上吃的。”
沈傾應下了,跟着對方往主屋走。燕親王不拘小節,許多無人居住的客房積了少許灰,也沒讓人刻意打掃。
唯有一間房例外。
小童看出了他的疑惑:“這是王爺以前的房間。王爺幼時跟着爺習武,偶爾會在這兒歇下,爺就讓人單辟了間房給王爺。每天都會讓人打掃。”
沈傾心裏一動,擡腳走了進去:“你去忙吧,我先自己看一會兒。”
“是。”小童笑嘻嘻道。
房內的擺設及其簡單,一把劍,一張石榻,一個擺滿兵書的書架。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架子上擺的一個盒子。
沈傾剛把盒子拿起來,腰上忽然一緊。他被人從身後抱住,脊背貼上一個滾燙的胸口。
“回來了?”沈傾側過臉,看着熟悉的俊臉,擡手幫他擦了一下汗,“房間打掃得很幹淨,看來皇叔小時候把你照顧得不錯。”
“他照顧我?”連铮冷笑了一下,“十歲就把我丢進深山一個月。要不是國師說過我命硬,本王都未必能活到今日。”
沈傾忍着笑,幸而還記得背後不可言長輩是非的規矩,對他晃了晃手裏的盒子移開話題:“這是什麽?”
連铮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難得溫柔又低沉:“ 打開看看。”
盒子打開後,裏面都是一些碎石子和木枝。
沈傾不解地看着他,卻被捂住了雙眼。
他的眼睛被擋住,看不見連铮的臉,卻能聽見一道輕輕的吸氣聲。
連铮的聲音的确在顫抖,顯得有些緊張:“聽我說……”
連铮自幼跟着燕皇叔習武。親王對自己的侄子也毫不手軟,連铮懂事起就被他攆着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他悟性高,進步飛快,十四歲就被燕親王帶着上了戰場。
戰場上刀劍無眼,連铮謹記燕親王的教誨“戰場上不能惜命”,每次都沖在最前面。好幾次遇上危險,他都以為自己回不來了。
最嚴重的一次,他身上連中了七刀,傷口血肉模糊,被困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裏。
意識漸漸遠去,眼前模糊晃過一張臉。連铮努力睜大眼,想再看清一次那個人的臉,眼前的畫面漸漸清晰:微醺的燭火,在燈下念書的人擡起眼簾看他,雙眸脈脈含情。
他咬着牙清醒過來,從身邊撿了一塊石頭,石塊鋒利的邊緣劃破了手掌,那股刺痛讓他暫時清醒過來,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而那個時候,沈傾并不在他的身邊。
最後是燕親王帶人救的他,救完人就坐在地上給自己上藥,身上的傷比連铮還重。
連铮一言不發,走到他身邊給自己包紮傷口,只在包紮完之後說了一句:“打完這場仗,我就回京城了。”
燕親王懶洋洋地掀了一下眼皮:“回去幹嘛?你還不至于怕死吧?”
“回去成親,”連铮語氣平淡地說,包紮完傷口,動作利落地打了一個結,“以前不怕,現在怕了。”
燕親王頓時雙眼一亮:“喲,好事啊。這是準備收心了?好侄兒快過來過來跟叔說說。是和沈家那小子?”
連铮斜睨了他一眼:“跟你這種老光棍沒什麽好說的。”
直把燕親王氣得跺腳。
連铮捏着手裏的石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會兒,又丢進了一個袋子裏,和其他的石頭和碎木塊堆在一起。
他每一次遇到險境,就會在那個地方撿一點東西,有時是石頭,有時是木塊。身上的傷疼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看。
等到回京的時候,把它們送給某個人。就好像在那些漆黑的長夜裏,陪伴他的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某個人的體溫。
但連铮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他忍着身上的傷,疲憊又有些得意地笑了。
房間裏的燭火輕輕搖曳,把人的思緒拉了回來。
連铮放下手,直直望着沈傾的雙眼,漆黑的眼中似有星輝點點。
他握着盒子的手有些顫抖:“……送給你。”
沈傾還想笑着調侃他,眼睛卻紅了一圈:“就送這個啊?”
連铮道:“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說得無比認真,眼底的情意從未改變。
是當年鮮衣怒馬的七皇子,凱旋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沈傾最愛吃的桂花糕。
是他的小七。
嘴上永遠說不出好聽的話,卻把桂花糕掖在懷裏,偷偷藏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