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玉成趕回聽風院恰好是酉時,聽風院內團團坐了一桌子。鳳孫一一為玉成介紹了,原來正是大劉氏的幾個兒女。那幾個少年男女,紛紛行平輩禮,喚玉成“大兄。”大劉氏夫家姓崔,乃是世家崔氏的分支,雖然同本家往來的不多,但是崔家名聲響亮,族中子弟多走仕途。八郎九郎同鳳孫年歲相差無幾,亦都在官學讀書。八郎年歲略長,成績頗高,今年便要進京,以期參加明年的科舉考試。
“鳳孫師從賈夫子,經史策論皆在我等之上,今年何不同我一起上京科舉?”八郎道。
鳳孫笑道:“我志不在此。”
八郎九郎紛紛表示惋惜。唯有玉成笑道:“鳳孫所為必有其道理。”十娘子偷偷的打量了一下這個“失而複得”的表兄,心道,果然是不能道聽途說。這個大表兄舉止斯文,言談不多,卻很是得體。況且,十娘子臉微微紅了一下,大表兄人生的極其标志,笑容和暖,哪裏就似傳聞中那般的不堪?
十娘子閨名喚妩,年不過十六,依舊待字閨中,家人皆稱呼其“妩娘”。崔家看重的是仇家新富,鳳孫又是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仇家看重的是崔家舊威,想要親上做親鞏固這曾關系。故而早有結親之意,原本定的就是年歲相當的鳳孫同十娘子崔妩,但是玉成這一“回來”,倒是打亂了原本的計劃。劉氏那頭忙着籠絡鄭家,故而崔仇兩家的聯姻便暫時擱淺了。大劉氏到也不急,按着她的想法,仇家固然大富,鳳孫卻是白丁一個,她有心等鳳孫考上了科舉再談兒女婚事,到時候十娘子風光大嫁,她這個做阿娘的面上的風光定然更勝今日。故而,鳳孫今日笑言,‘志不在此’,十娘子的心裏頗為不受用。鳳孫人品出衆,樣貌不凡,學識出類拔萃。更兼曾是家中獨子。——這恰是難得的郎子人選。婆母劉氏又是她姨母,家中兄弟姊妹不多,一旦她入了仇家的門,日後能輕省很多。可是,若是鳳孫身無功名,讓她如何能在族中姊妹中擡起頭來?崔家這樣的世家又豈能讓她“白白”出嫁?怕就怕,自己年歲再長兩年,便會被父母配一個“門當戶對”的郎子,做了家族利益的犧牲品。
十娘子心中不快,面上卻并不顯露。反而是玉成眼見她一直坐在鳳孫身側,時不時為鳳孫添菜添酒,目光流連缱绻全在鳳孫一人身上。心中不由的一陣煩躁。卻又不得發作,只能一口接一口的飲酒。鳳孫夾了一筷子菜在玉成面前的碗裏,笑道:“飲酒傷身,阿兄多吃點菜。”玉成只覺得一絲蜜糖順着食管流進了五髒六腑,頓時眼睛也甜了,嘴巴也甜了。他嘿嘿的傻笑了兩聲,整個人似乎都飄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衆人皆餮足。八郎九郎有心讓崔妩同鳳孫獨處,故而拉着玉成玩“樗蒲”。玉成無奈的被纏住,眼睜睜看着崔妩同鳳孫一前一後交談着進了園子。玉成初始一味的輸。八郎九郎遂拉着玉成要設賭資。玉成暗暗好笑,便提議不許多賭,只設五個錢輸贏。八郎九郎哪裏肯,于是漲到了十五個錢。自此,玉成卻是再沒輸過一次。直贏了十五六局,九郎賭氣将骰子一擲,耍賴再不肯玩了。玉成欲将所贏錢財一一返還二兄弟,二子卻又叫嚷着玉成瞧不起他們。八郎文雅,只是婉言謝絕,九郎直率,立刻就嚷嚷出了聲,“表兄難道是以為咱們兄弟輸不起嗎?”玉成這廂正在解釋,卻見崔妩娘獨自小跑着回來了,她小臉緋紅,面帶不悅,眼中竟然還有淚珠。八郎九郎相繼上前詢問,十娘子卻只搖着頭不說,催着八郎九郎要回崔家去。玉成攔住緊随其後的鳳孫追問,鳳孫笑的雲淡風輕,只說同表妹意見相左,并不願意多說。玉成見其二人不過是吵架了,心中安定下來,暗暗還有些竊喜。
衆人最終不歡而散。
崔家兄妹當天便要返回,劉氏不明所以,只當是小兒女之間又鬧了什麽別扭。備了馬車兩輛,意在讓鳳孫同十娘子單獨談談。玉成原本已經歸屋,欲休息,哪知曉鳳孫突然敲門而入,進門就問玉成将那地契放在哪裏了?
玉成将地契從盒子裏拿出來,調侃道:“鳳孫莫不是要拿回去?”
鳳孫看起來頗為焦急,幾次欲言又止,連着深呼吸了幾次,才道:“阿兄你帶着地契走吧?”玉成納罕,連問為何。鳳孫将他拉到床邊坐下,輕聲道:“你得了這地契,每年的田租足可以為生,不必再……”他似是在斟酌詞句,片刻才輕聲道:“不必認人為父,丢了原本的姓名。”
玉成驚恐的站了起來,顫抖的聲音似不是自己的,“你全都知道了?”
鳳孫苦笑,“那日在父親書房外面,我偷聽到的。”
玉成慌裏慌張的解釋,“并非有意欺瞞,實在是阿耶,不,不,仇郎君定要我不要講的。”
鳳孫點頭道:“我知曉,我全知曉。”他将那地契塞進玉成胸口,“你拿了這地契,或是賣了換銀錢,或是自留着收租置辦家業。盡快離開,仇家并不是你久留之地。”
玉成心裏一陣空虛失落,他暗諷自己,世間果然是無不透風的牆。轉身從房內拿出一樣東西,小心翼翼的捧給鳳孫。“這原本是要送與你的生辰禮物。”鳳孫接過來一看,乃是一個木制的笑臉娃娃面具。鳳孫摸索着面具,低着頭,聲音略有些沙啞,“我甚是歡喜。”
玉成抹了把臉,站起來,“我同父母親告別一番,明日,便走……。”
鳳孫拉住他,“我欲送十娘子回崔家,阿兄假托相送一同出城。此行莫要告知他人,否則,便走不了了。”
玉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收拾一下,你,等我片刻。”
鳳孫的表情複雜緊張,欲言又止,最後拉住玉成的袖子,似是經歷了艱難的掙紮才松開了手,“阿兄出城後在蓮花山外十裏的寄柳亭等我。”說罷,轉身出了門。
玉成并沒有拿那份地契,趁着鳳孫出門的空擋将那絹帛偷偷的壓在了枕頭下面。他默默的跟随着鳳孫上了馬車,一路無語,又在蓮花山下下了馬車,想了一想,終究是沒有聽從鳳孫的吩咐,朝着江都方向踟蹰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眼看天已經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從前在城外栖身的場所,不知道如今是不是還能住下。他一邊慢慢的走,一邊想起這些時日在仇家的一切。自己無依無靠的乞兒一個,過了幾日錦衣玉食的日子,這世間的富貴都享用過了,如今可算是值得了。
其實玉成能進仇家,做仇家萬衆矚目的長子,大半原因是仇寅的突然起意,玉成的過錯先前是被仇寅的承諾誘惑,而後又貪戀了富足的生活。即使被鳳孫發現,他亦可以理直氣壯的呆在仇家,畢竟,如今仇家家主還是仇寅。關鍵就在,如今在玉成的心中,富貴,仇家,仇寅,……甚麽都比不上鳳孫。他無意識的遵從着這樣一個可笑的規矩——就算全世界都認可我了,可是鳳孫不認可,那麽我要世界何用?所以,玉成心酸,沮喪,悲痛,……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為再次淪為乞兒,而是因為一路想起鳳孫如玉的臉龐,清冷的身姿,心裏一陣陣的發酸:原來他一直不曾信我,終日想的不過是如何将我“趕”走。玉成深深嘆了一口氣。
早些時候栖身的場所又破舊了不少,另有乞兒蝸居在此處,見又有人來,難免怒目。然玉成一身的華服,容貌俊美,他們不知道身份,只當是那家富貴公子。幾個乞兒小聲嘀咕了一會,自動給玉成騰出一個空地兒來。玉成縮着身子靠在牆角那處,心想,黃粱一夢,如今真是該醒了。瞌上眼睛,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大呼一聲,“大郎。”玉成張開眼睛,一個小小的身影猛的撲了過來,玉成苦笑着,“木兒你如何到這裏來了。”
木兒抱着玉成,低聲哭泣道:“奴找尋不到你,小郎也找不到你,全家才知道你又出走了。”玉成四顧,果然看見鳳孫獨自打着燈籠,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早已經泣不成聲。
玉成慌忙站起來,“你,你如何跟來了?”
鳳孫默默不言,從他身後的黑暗裏走出一人,身材高大,身着玄衣,笑稱:“我兒竟是為何又要離家出走?”
玉成心虛慚愧的低下頭,“鄙原本不是你兒子。”
仇寅一個巴掌見玉成扇倒在地,“逆子,又說這等混賬話。”鳳孫慌忙撲過來,将玉成攙扶起來。玉成擡起頭,半邊臉頃刻腫脹起來。鳳孫撫着玉成的臉頰,“阿耶好狠的心。”
仇寅不怒反笑,慢慢的走過來,大聲道:“父教子,天經地義。”
周圍熟睡的乞丐都被吵醒了,被眼前這一群人的氣勢駭住,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十幾個家奴一湧上前,将無關人等一一趕走,頓時破屋內只剩下父子三人。仇寅本就生的高大,做了多年的莊主,積威雄厚,如今又在盛怒,強大的壓迫氣息在破屋子裏蔓延開,屋內的空氣陡然降了幾度。
玉成畏縮在地,鳳孫安撫了他幾下,慢慢站了來。仇寅怒極反笑,“我兒如今竟是要忤逆為父?十幾年的書竟是白讀了?”
鳳孫的表情淡淡的,帶着堅定的意味,“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子曰: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争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仇寅臉上白一陣綠一陣,“不義,則诤之?為父何事不義?何來不義?我兒又何曾聽過為父之令?”
鳳孫臉色慘白,“阿耶,非要我将事情原委都和盤托出嗎?”
仇寅眼角跳了跳,轉過臉,露出幾絲狠厲,語氣卻絲毫不在意,“若定要如此,随你意就是。”
玉成被仇寅那一巴掌打的頭暈眼花,伏在地上好久,此時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鳳孫背對着他,脊梁倔強的挺的筆直。玉成心裏冰涼一片,沖着仇寅鞠躬道:“仇郎君,承蒙您收養,鄙感激不盡。鄙乃是卑鄙乞兒,萬不可因我同小郎分歧。鄙今日不告而別,本是考慮不周,望郎君莫要遷怒小郎。”說罷,竟然跪下磕了一個頭。鳳孫啞着嗓子低聲喊道:“不許跪,你為何要跪他?他,他……他是……”
仇寅冷笑,一拍手,有兩個高大的家奴走進來,禀報道:“阿郎,那幾個乞丐已經趕遠了,周圍已經戒備,還請阿郎再示下。”
仇寅一字一頓慢慢的道:“甚好,莫讓一人靠近此處。”家奴告退而出,仇寅才再次看向鳳孫,笑道:“我兒才剛說為父是什麽?
四周占滿了高大精壯的家奴打手,各個棍棒随身。仇寅好整以暇的站着,把玩一塊玉佩,垂下的眼角裏一片狠厲。荒郊野外,夜黑風高……鳳孫不敢置信的看着父親,嘴唇顫抖,終于咬着下唇,不再出聲。仇寅眼見着鳳孫硬挺的後背慢慢佝偻下來,表情從倔強到頹廢,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不過如此的表情。他将目光從鳳孫身上移到玉成身上,“呵呵”一笑,慢慢的走到玉成身邊,将他扶住,“為父大辦宴席,昭告了全城尋回了長子,我兒今日不告而別。難道讓那些人說我仇寅家門不幸,長子再次出走。要為父面上蒙羞,從此在人前擡不起頭來?”
玉成慌忙擺手,“不是不是。”
仇寅轉過身來,目光如同火灼一般,“沒錯,玉成确是為父街上尋來的。但是,我昭告全城,尋回長子。如此,他便是你兄長。你飽讀聖賢之書,慈愛恭敬安親揚名,這些早已聞令,可還要為父再教你?
鳳孫面上幾多悲傷,“阿耶,你不能如此啊,阿耶。”說罷,竟然伏地大哭起來。
仇寅将他拉起來,抱在懷裏,輕聲安撫着,“鳳孫,你是為父愛子。阿耶所做一切,無不是為你仇家,為了你。如今,……”他微微頓了一下,笑道:“你有了長兄,阿耶便多了一份助力。再過幾個月,等新洲那塊地争下來。阿耶就安心只安心守着家中,再不同人争甚麽。”仇寅又和顏悅色朝玉成招了招手,“我兒,鳳孫他還是孩子心性,你且原諒他年幼任性,随為父回去。日後咱們父子同心,你們兄弟友愛,再不可出走了。”玉成還要推辭,仇寅板起臉,“難道為父待你不好?”
玉成原本就舍不得走,他看了一眼鳳孫,只靜默不語。鳳孫擡起頭來,語氣戚戚道:“阿兄,原本是我錯了,我不該趕你走。你,你,随我們回去吧。”
玉成心裏隐隐覺得奇怪,心思火花一閃之間便被仇寅打斷了,仇寅笑道,“我兒若是還在責怪鳳孫,為父這就讓他給你賠禮道歉。”玉成哪裏真心責怪過鳳孫,連忙擺手,稱否。
仇寅哈哈大笑,将兩個兒子都抱進懷裏,“既然解了芥蒂,甚好,你我父子一同歸家,日後再不可提出走之事。”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鳳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