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鳳孫掙紮着令青茗青墨準備行囊。原本為了赴京趕考,行囊已經收拾好的,只是那些預備替玉成帶的那些東西都要挑揀出來。如今,家中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再赴京已經不可能。本朝律法規定,家中有人作奸犯科,則其直系親屬不允許參加科舉。鳳孫親自将那些衣衫鞋襪從行李中一件件慢慢的拿出來,每一件必定要摸索一番,才肯放下。

青墨道:“小郎若是舍不得,便都帶着。權當留個念想。”

鳳孫搖了搖頭,将東西都放在一個包袱內包好了,“這些都是我曾為他置辦的,他甚是喜歡,待日後燒了在他墳前。他生前大半年歲都孤苦飄零,衣食不濟。我不忍心再令他挨凍受餓。”鳳孫看起來平靜安寧,似是在說旁人的故事般。“早先我曾于書中看到,人死魂不滅,必然會托夢給親人。如今這些天過去了,他為何連一個話都不曾傳給我?”

青茗早已哭的不能自已,“大郎生前受苦,想必死後閻王一早就給他安排了好胎。如今不定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

“胡說。”鳳孫眼中卻已經無淚,只小聲道:“我還未見他最後一面,他如何敢?”似是自語,似是自勸,眼神木然無光,只胸口不停的起伏,還能證明他是個活人。

青茗青墨在外頭抱頭痛哭了一場。

暖春閣來人傳話,說姚青甫傳喚仇家娘子并鳳孫到堂問話。鳳孫還在傷心,如今情緒稍稍穩定一些,青茗青墨哪裏允許那人打擾鳳孫,攔在外面不許進。哪想到才不到一刻,劉彩秀竟然親自來了,不得已,二仆只得将人請進了屋內。鳳孫懷裏抱着那只名叫阿貍的貓,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麽。劉彩秀才看一眼,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不過幾日光景,鳳孫竟然已經瘦的脫了形。她站在門口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将眼中的淚逼回去,喊了一聲“鳳孫”。

鳳孫略微擡了擡眼皮,慢慢的回過頭來,眼神有一刻的迷茫,半晌才笑道:“原來是阿娘啊,我才剛出了神,還以為是阿兄喊我。”

鳳孫背對着劉彩秀,輪廓瘦弱,枯槁,只鬓邊白光一閃。劉彩秀近了一看,不敢置信的用雙手摸索上鳳孫的鬓角,“我兒,你這頭發……?”

鳳孫摸了摸鬓邊的頭發,“無礙。”

劉彩秀哪裏還忍得住,眼淚滂沱而下。一夜生華發,這是多大的悲痛,才能如此?她五髒六腑都被揪的生疼,原本江武庚教給她的話早已經抛在了腦後,哭的幾乎昏厥。這是孽啊。仇寅當年害了廖嬌娘,自己又夥同他害了玉成。他們下十八層地獄不為過。可是她的鳳孫,有什麽錯?這原本該是一個雲般清逸,玉般溫潤的孩子。

鳳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着問:“阿娘找我莫不是有事?”

劉彩秀安定了身神,将姚縣令傳喚的事說了。鳳孫呆坐着,似是聽見了,又似是完全沒聽。劉彩秀驚恐的抱住鳳孫,“兒啊,你莫要再吓娘了。”

鳳孫拍了拍她的胳膊,“阿娘莫要驚恐,兒只是在思量。”

劉彩秀的目光是詢問是懇求是心疼是悲傷,鳳孫掙紮着将她也扶起來,吩咐道:“青墨,出去備車。”

劉彩秀并鳳孫未到之前,姚青甫已經命嬌娘将當年的經過都訴述了一遍。嬌娘述說的過程中,仇寅的心中漸漸升起一絲恐懼,他盯着廖嬌娘的臉,妄圖看出什麽,不停的猜測她的目的意圖。然廖嬌娘一直垂目站着,至始至終都未擡起來。

待到衙役傳話說一幹人證都到齊了之後,廖嬌娘突然擡起頭來,看了仇寅一眼。仇寅被那目光中深深的惡毒,厭惡,仇恨被刺的胸口巨疼。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待看到所帶來的人時,心中稍感安慰。他滿意的看着劉彩秀。這個女人,當年不過落拓豪門的旁支庶女,若不是他娶了她,她當年指不定被送給哪一個官宦人家做垂垂老矣之人的第幾房小妾。這些年,她給自己生了一個孩子,自己也待她不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仇寅心道,我二人結發夫妻,她定然不會負我。再看鳳孫,仇寅更不放在心上。他略通律法,知曉本朝重視孝道,但凡為人子女卻舉報父母作奸犯科,若屬實,則父母獲罪,子女同坐。

姚青甫簡單問了“堂下何人,報上性命”等話之後,便指着廖嬌娘問道:“仇劉氏,你可認識此婦人?”

劉彩秀道:“認得。”

“此是何人?”

劉彩秀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婦人姓廖,閨名嬌娘。二十幾年前,我家阿郎曾與其私通。”

此一句話話宛如石入池中,頓時激起浪花,趙家的人議論紛紛,仇寅一口氣沒上來,憋的臉上通紅,“賤婦,混說什麽?”

姚青甫敲着驚堂木,“肅靜”。

“仇劉氏,将你所知,一一道來。如若有僞,大刑伺候。”姚青甫道。

劉彩秀目光放空,将其所知一字一句的講來,末了道:“我心知郎君對那女子動了殺心,心中不忍,夜間潛入柴房欲将她放走。才知道她姓廖名嬌娘,曾經是福東城內楚公的愛妾。又說她腕上的紅蓮子,乃是仙家所贈,世間僅此一串,當初分了九顆予我家郎君,取的乃是‘長長久久’之意。并指天地發誓,她所言所說句句屬實,絕無欺瞞,否則天打雷轟。我信她所言屬實,便将繩索割斷,放她們出了城去。”

姚青甫看向廖嬌娘,“廖嬌娘,仇劉氏所言可屬實?”

廖嬌娘同劉彩秀感激的點了點頭,“回縣令的話,句句屬實。”

姚青甫又道:“如此說來,你帶兒又來到灘塗,可是為了報當年的仇恨?”

廖嬌娘突然哭起來,“我那兒子,從未來過灘塗。”

衆人詫異,仇寅看着廖嬌娘更是不解。仇玉成沒有來過灘塗,那麽,死了的這個是誰?姚青甫急忙問道:“你狀告仇寅拐騙你兒。難道是假?”

廖嬌娘哭道:“當初我雖我瘋癫,卻一心牽挂在我兒身上。并非全無記憶,不久便被家中兄弟接回,一直住在家中老宅裏。雖然日子清苦,然母子相依為命,倒也樂活。只是我那孩兒生來便不足月,同我流浪又受了寒毒,一直身體羸弱。好不容易養到十五六歲上,一場大病,要了命去。我心如死灰,又癫狂了幾年,期間毫無記憶。一日在水邊,見一少年賣身葬母,身形樣貌瞧着恍若我兒再生。我登時清醒,上前同那少年講話,猛然發現他頸上帶着一顆紅蓮子。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這孩子幾日前救了一個落水的小郎君,那小郎君衣衫華貴,樣貌絕美。得救後将随身攜帶的紅蓮子送給了他,說待日後憑紅蓮子相認。我以為天終于眷顧于我,便認這少年為子,為他取名‘玉成’。又将自己身世經歷核實說出,帶他到了灘塗地界,上了蓮華宮,找到了雲翳仙長。”

媛珍縣君聽見廖嬌娘說上了蓮華宮,便看向雲翳,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該你了。”

雲翳施施然站起身來,麈尾輕輕一甩,“初到山下玉成口口聲聲要賣身救母,我原本不理。只道是來打秋風的,命人拿了錢帛将他二人打發走。哪知道小徒去而複返,并帶回來一顆紅蓮子。”

雲翳頓了一下,笑道:“我見紅蓮子正是家中舊物,遂知道,來人竟然是廖氏母子。”

堂下頓時議論聲一片,就連姚青甫都呆住了,雲翳仙長俗家姓楚?竟然還同這段公案息息相關?雲翳四下看了看,目光定在鳳孫身上,“廖氏才剛講過,‘楚公幼子雲游,三年未歸。楚公念子心切,得知兒子到了某處,便親自帶了家奴前去探望。’——這個楚公幼子,就是貧道。”

鳳孫嘴唇哆嗦着,一臉的不可置信。再看仇寅,已經面如死灰,頹然倒在地上。姚青甫也不理他,只示意雲翳繼續說下去。雲翳甩着麈尾,“我送父回到家中,發現家中變故,老父陡然病倒。只得留下來照料。貧道原本極其怨恨廖氏,恨不得将她打殺,然而我父心中悲憫長存,且她腹中孩兒實在無辜。我同父商量之後,便差人送書信到灘塗給仇寅。寄信人回複卻說,仇寅聲稱并不認識廖氏。始知仇寅定然是拿了錢財便忘恩負義的小人。我父不欲我将實情告知廖氏,不過,彼時我年輕氣盛,尋了個機會便惡語相告,廖氏就此憂愁纏身,茶飯不思,最終孩兒早産,險些母子雙亡。貧道後悔不已,待嬰兒出了滿月又許她帶着孩子并兩個丫鬟到灘塗尋人,原想着仇寅見到親生的孩兒,能幡然醒悟。哪知曉,……”雲翳瞥了一眼仇寅,“此子乃是狼心狗肺之徒,什麽骨肉親情,全然不顧。”

姚青甫聽到這裏喝道:“來呀,将證物帶上。”

劉彩秀從懷中掏出一串紅蓮子,“這紅蓮子乃是在郎君房中找到的”。到仇家傳喚的兩個衙役也證實了,确是親眼看着劉氏從仇寅房中取出的紅蓮子。縣丞接過來,數了一數,不多不少恰是八顆。因問道:“如何只餘八顆。”

鳳孫早已經漠然,回道:“有一顆,因雲翳仙長算我十二歲本名有一大劫,我父便将那一顆挂在我頸項間。我落水後被人所救,便将那紅蓮子送于恩人,以期以後憑此為信物相認。”

“所以,你見到仇玉成。”姚青甫覺得似有不妥,玉成乃是廖嬌娘的養子,所以也并不該是此姓名,又改口道:“所以明知他是你救命恩人,并非你兄長,為何不将實情告知于他,令其逃走?”

鳳孫苦笑了一聲,“我初以為他貪戀富貴,假借兄長的名義,哄騙我父母。後來于窗下聽到我父所謀,對他只有同情,然,為人子女者不可言父母之過。我又豈能眼看着父母親入獄,眼看着自身前程盡毀;再後來,得知他竟然是當年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想辦法要救他。無奈幾次不功,最終……,害他喪命。”鳳孫本以為玉成實在是他的親生兄長,原來竟然是廖氏養子,心中竟然似是輕松了不少。他竟然想到,自己終于能同芳懷理直氣壯地要回玉成的屍身了,再沒什麽能阻止他了。

姚青甫又轉問雲翳,堆着笑臉,“仙長手中的紅蓮子,可予下官一見否?”

雲翳從懷中掏出九顆紅蓮子,遞給姚青甫。媛珍縣君不滿的嚷嚷,“這本是雲翳家中的舊物,你斷過案子,速速還來。”李媛珍雖然是個縣君,卻自小養在太後身邊,今上親生的公主都沒有她得寵。當年若是不她鬧的太兇,太肆無忌憚,也不會被嫁到江都來。說來,當年的事,還是因雲翳而起。然後媛珍如今寡居,竟然又同雲翳混到了一塊,因着山高皇帝遠,朝廷反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姚青甫哪裏敢不答應,再三承諾後,才又問道:“仙長既然已在灘塗多年,又早知仇寅便是當年那人,您何必等到現在才道出實情來。”

雲翳笑道:“家中變故之後,我始随家師入道修行。聖宮建成之時,我雖在灘塗,卻已是方外之人,原本已經存了不再管當年事的心思。廖氏帶着養子來求我,貧道也只是将其養子引薦給仇寅,希望仇寅待養子如親子,以彌補前二十幾年的罪過。”雲翳看了一眼廖嬌娘又看了一眼仇寅,目光在劉彩秀,鳳孫身上一一掃過。“卻不想,仇寅根本做的乃是先殺人而後嫁禍他人,以此越貨的打算。事出有因,貧道難辭其咎,故而挺身而出,以助縣令了此公案。”

雲翳把自身推的一幹二淨,仇寅恨的牙癢癢。忍不住開口罵道:“老狐貍。”

媛珍縣君哪裏允許旁人對雲翳如此語氣,一掌劈在仇寅頭上,“竟然敢對仙長不敬,來呀,打他十板子。”

雲翳攔住媛珍縣君,“這十八顆紅蓮子原本是楚家的舊物,卻是不能強奪,只能相贈的仙家之物。取意,‘連生相思’,原本不過是信物。我父将其贈給廖氏,廖氏贈與你。可也。若是強奪,則蓮子便會感應,自找地方隐藏,定然是奪不走。有道是‘天涯地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所以當年莫說廖氏所幸逃亡,就算是我最終得手,也不可得那十八顆紅蓮子。”仇寅冷笑道:“原來仙長這些年一直對仇家青眼有加,乃是為了仇某手中這九顆紅蓮子。”

雲翳擺手,“非也”。他在仇寅面前站定,笑道:“我是為了看你究竟有何下場。”鳳孫突然想到“鄭伯克段于鄢”那一段,“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雲翳贊賞的點了點頭,“不錯,恰是此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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