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此證據确鑿,仇寅斷無反駁的餘地。此二十幾年前的冤屈,一朝大白天下。姚青甫心中盤算着如何将此案添油加醋的禀告上峰,想必自己高升的日子也不遠了。不由的精氣神更足,他将手中狀紙放在一旁,很顯然,舊案了了,眼前還有一樁。

“來啊,帶陳芳懷,江武庚。”

芳懷麻衣孝袍,發絲束的工整,文絲不亂。姚青甫哪裏見過芳懷這般打扮,一時心裏又癢,聲音都不由的放緩了,“且将你所知一一道來。”

芳懷手中捧着一物,獻上。姚青甫令人傳過來一看,恰是少的那一顆紅蓮子。如此十八顆紅蓮子湊齊了,放在一處瑩瑩發着光。芳懷道:“此物成郎一直使紅繩穿了戴在腰間,那日仇莊主還借故詢問過我可曾見過此物。”他魅惑衆生的勾唇一笑,輕啓口唇,娓娓道來。仇寅不寒而栗,芳懷的每一句都似毒蛇,一口一口無不咬在他的軟肋上。

姚青甫聽完問道:“江武庚,陳芳懷所言可屬實。”

江武庚青色夏袍,發絲整潔,一絲不亂,面上端正嚴肅。他看了一眼仇寅,道:“句句屬實。同我當日告知了仇玉成所言,分毫不差。”

江武庚不思進取,慣做幫閑,親朋從來不理。只仇寅為了通過他巴結世家同他往來,期間贈與金銀不下其數,自認為同江武庚親密勝過衆人。見江武庚今日所為,不由的惱怒,“此人捏造事實,一派胡言。”

江武庚正色道:“人命大過天,江某豈敢隐瞞。”

姚青甫又問道:“仇劉氏,仇學富。陳芳懷所言你二人可知情?”

仇學富跪倒在地,“所言句句屬實。”又将當日仇寅同他商量的事講了,并聲稱“娘子亦是在場。”劉彩秀原本還在猶豫,卻一眼看見江武庚目光沉痛的看着自己,不由的點頭道:“确是屬實,妾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仇寅暴跳如雷,被衙役按倒在地。姚青甫道:“仇寅,你當年私通廖嬌娘,毀人清白,騙人錢財。如今又謊稱認子,謀財害命,嫁禍他人。你可知罪?”

仇寅嚷道:“當年的錢財乃是廖氏心甘情願贈與,不算騙取。若說有罪仇某不過是辜負了其情誼。認子一事,仇某并未要謀其性命,期間确是趙家打死我兒。”

趙家衆人此刻紛紛怒斥仇寅血口噴人,仇學富高聲道:“啓禀縣令,奴有一事要禀告。”

姚青甫示意他起來說話,仇學富磕頭道:“當日實在是阿郎指使奴,故意只帶二三十人,同趙家火拼。趁着混亂,他在前遮擋,令奴使大棒擊打大郎頭部,鮮血迸流而亡。奴乃是殺人兇手,奴願意伏法。”仇寅萬萬沒想到仇學富竟然會主動認罪,一時目次欲裂,卻再無法分辯一分。

趙家人揚眉吐氣,當着雲翳并媛珍縣君的面并不敢罵的太難聽。趙缵納指着仇寅的鼻子,“仇寅老匹夫,果然是一肚子的壞水。”

雲翳閉目端坐在一旁,似是已經入了化境。媛珍縣君聽的津津有味,她同江武庚擠眉弄眼,“這一段簡直比你講的十個故事還有趣。回去編成劇本,讓梨園那些人演來,定然更好看。”

江武庚鞠躬低頭,“是”。

姚青甫又令人将兇器等一一送上驗看,又請仵作附上屍身的檢驗報告。遂宣布休息三日,三日後再宣布結果。

這一日恍如過去千年那麽長,鳳孫耳邊一直轟隆不停。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個字都似驚雷入耳,每一個字又似遠在千裏之外。鳳孫從來不知,原來,真有恍若隔世這種事。那麽多的事不停的鑽進他腦中,萦繞不去,消化不掉。壓的他擡不起頭來。

馬車晃晃蕩蕩的回了家,仇府門口清冷可羅雀。劉彩秀看上去也極其的疲憊,鳳孫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見她腳步一直是虛浮的。才進了大門,劉彩秀身旁伺候的丫鬟便紛紛慌張的跑過來,“不好了,娘子。”

劉彩秀冷面道:“我确是還好的很,何事不好?”

其中一個丫鬟還算冷靜,“回禀娘子,大小李姨娘并方姨娘均不見了。”

在場的衆人均大吃一驚。

大李氏的房間裏,翻的混亂不堪。能帶走的金銀細軟都帶走了,貼身丫鬟也不見了。小李氏不僅帶走了細軟,連蕊兒也帶走了。方氏的小樓門窗大開,想必是從窗口跳出的。萼兒站在自己的院子裏哭,惶惶若失巢的鳥兒。劉彩秀先是吃驚,而後震怒,如今已經麻木了。她擺了擺手,“罷了,随她們吧。”

江武庚跟在她身後,“她們都各奔前程了,你是作何打算的。”

劉彩秀背對着他,看不見面上的表情。江武庚慢慢踱到她身後,“你打算替仇寅守寡?”

鳳孫看着劉彩秀,見江武庚的形容又怎麽會不明白。這幾日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如今竟也不震驚了。他的面色白的吓人,卻還是勾出一個笑容來,“阿娘,無論你如何打算,兒子都不會幹涉。”

劉彩秀無聲的哭泣起來,淚水澆在胸前,暈染了一片。江武庚板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懷裏。“我謊稱不愛女人,二十幾年了。彩秀,你竟然還不明白為何嗎?”

劉彩秀将頭埋在他懷裏,手指摳進他背上的肌肉中,哭的不能自已。江武庚收緊手臂,“我不愛女人,不愛男人。這世間唯一愛的人,便是你啊,彩秀。當年我無力迎娶你入我江家門,今日也或恐不能給你名分。可是,彩秀,你願意同我走嗎?”聘為妻,奔為妾。劉彩秀哪裏能不明白江武庚的意思。當年江家小門小戶配不上劉家世家大族,劉彩秀卻一心只有江武庚,曾提議私奔。可是江武庚以不合理法之名拒絕了,劉彩秀心灰意冷,才嫁給了帶着二百金聘禮上門的仇寅。日後她一心做仇家娘子,他卻從此自稱只愛男人。放浪形骸,游山玩水逛勾欄。慣來幫閑,做人清客。如今她家道敗落,他此時又說要帶她走?劉彩秀松開江武庚,朝着鳳孫走了幾步。江武庚幾乎是絕望了,他死死的盯着劉彩秀的背,似是要戳開她的脊梁,看一看那心到底是如何。劉彩秀仔仔細細的看了鳳孫一刻鐘,笑道:“我兒如今已經是大人了。雖然有今日的瑕疵,然雲翳仙長哪裏我已經替你求過了,他必然不會令你受到牽累,你依舊可以考科舉,做官,前程不可限量。”

鳳孫擠出一個笑容來,“阿娘,我記得了。”

劉彩秀回身的那一刻,江武庚恍若看見五彩祥雲從天而降,那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喜悅,令他不能自已。他拉着劉彩秀的手,“我這些年積攢了不少積蓄,還在外地置辦了田産,買了十幾個家奴。雖然比不上如今,卻也不會令你受了委屈。”

劉彩秀同他相攜着一路走出門去。鳳孫自始至終未回頭看一眼,他閉上眼睛。各奔其途,未必不是一樁好事。不知道什麽時候萼兒站在他身邊,已經不哭了,一雙眼睛戚戚如小鹿一般看着他,“阿兄”。

鳳孫拉住她的手,“放心,阿兄在。”

萼兒朝他身後一指,“阿兄,賈夫子來了。”

賈學廉已經六十幾歲了,一生桃李滿天下,即便是辭官回鄉,也忘不了要教書重道。他一生所遇到的學生無數,可是沒有一個似鳳孫一般得他的心意。雖然出身并不高,卻聰穎好學,為人坦蕩光明,又并無暴發戶的戾氣,浮誇,難得還是個俊俏的少年。對他這個孫輩一般的少年,心中的疼惜不假言表。鳳孫還未開口,賈學廉已經老淚縱橫。鳳孫扶住老師的雙臂,眼淚也不由的落了下來。師徒二人,相對無言,對面痛哭,竟然誰都未說一句話。仇家變故,有因有果。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根本便是仇寅咎由自取。只可惜了鳳孫,無辜受到了牽連。随同賈學廉來的乃是賈學廉的親孫,唯恐祖父傷心過度,勸慰了好一會,賈學廉才算是平複了心情,他抹幹淨了眼淚,“我已經差人告知你的那些師兄了,想必不久你姚師兄便會收到消息。此次仇家的變故原本同你不相幹,你還是照常上京赴考,其他不要多想。”

鳳孫猶豫的表情被賈學廉瞧出了,他怒道:“老夫也聽說了。仇家今日的變故,實在是乃父咎由自取,你卻是無辜。若是一朝蟾宮折桂,則報效君主,揚你仇家門楣。他日看還有誰敢提今日的種種?”

鳳孫道:“夫子,聖人言:君子讀書,首要便是修身齊家……。我無一長處,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半點心思全無。”

賈學廉狠狠頓頓拐杖,地上頓時出現幾個半白的淺坑,力氣大的手指間都白了,臉上更是紫紅。賈家孫子慌忙又是撫背又是安慰,示意鳳孫莫要再忤逆賈夫子。鳳孫也連連道歉,賈學廉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他嘆了一口氣,在杌子上坐下,“鳳孫此言差矣。本朝李侍中,母乃是胡姬,小時招貓逗狗,喜玩鬥雞。其父李公因同皇子私相結交被罷了官,後因縱容家奴殺人,私受賄賂被斬首。李侍中當時不過十幾歲的少年,摔死了鬥雞,自此浪子回頭。如今聖眷隆重,非其他人可比。”言下之意鳳孫豈能不明白。他感念老師的關心,露出慚愧的表情,“夫子所言極是,是鳳孫妄自菲薄了。”

賈學廉滿意的點了點頭,将一封信交給他,“入了京便将此信交給國子監祭酒孫齊明,他乃是老夫故交。”

賈學廉走了。

除了青茗青墨,鳳孫随即遣散了大部分的家奴,幾個老人兒不肯走,鳳孫因此打發暫時他們去了劉彩秀哪裏。鳳孫知道仇寅難辭其罪,日後官家定然會來人清點財産,故而,又命人通知各地各洲。那知道來人回報,各洲各地早已經知曉,并已經開始清算歷年盈虧。有的灘洲甚至令人送來了總賬,以便鳳孫清查。鳳孫心道是仇學富原本便計算好了,心中不覺得對他的怨恨也少了許多。

眼看明日便是最終宣判的日子,鳳孫又來到了芳華園。

今日本是玉成的頭七,然芳華園內冷冷清清。芳懷并不在家,只幾個家奴在打掃院子。小缇兒一見鳳孫的面便道:“主人知道鳳小郎要來,令奴在此等候。”

鳳孫連連追問玉成的屍身到哪裏去了。小缇兒說了城外一處地方,原來,玉成不知何時已經被下葬了。鳳孫此刻顧不得惱怒,令青墨駕車,在小缇兒的指引下直奔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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