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離別
到現在,衛楠被俘虜到山上已經過了大半年了,寒冬臘月,朝天山白雪皚皚。
這場大雪從入冬以來就沒停過,朝天山北面的唯一通到山下的羊腸小道積雪沒腳踝,石板路濕滑,功輕功不好的寨中人都不敢輕易上下山,這要是摔一跤,弄不好就直接滾到山腳下去了,路都省得走了。
要不是謝策把謝家寨改成了保安團,現在大家的日子可就難過了,哪能像現在,吃着地主老財送來的米糧,燒着好碳,在寨中養精蓄銳等待來年開春。
謝策自然也短缺不了衛楠的衣食,現在幾乎謝策有的,衛楠也會有,氣得苦哈哈吃糠咽菜的王胖子差點甩手不幹。
這一天一大早,謝策正在書房看書,衛楠敲門。謝策也沒有問是誰,就道:“進來吧!”
門“吱呀”開了,謝策擡頭一看,竟是衛楠。謝策有點慌亂,也有點驚訝,因為衛楠從來沒有主動來找過他,即便有什麽事情需要跟謝策請示,也會按規矩通過王胖傳達。
“你……你怎麽來了?”謝策心虛,猛然間毫無防備地見到衛楠,心中“突突”直跳,彈簧般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簡直比見到聶如蘭還緊張。
正值寒冬臘月,衛楠沒穿謝策讓人專門為他量身而制的冬衣,而是穿了一件半新舊的夾袍,不甚合身,不知道是以前哪個下人穿過的。
謝策不太敢直視衛楠的眼睛,目光落到了他手上抱着的一摞書上:“你這些是什麽書?”
衛楠轉身将門關上,将風雪都關在了門外,這才走過來将書遞給謝策:“寨主,這都是你送給我看的書,如今,還給你。”
“為……為什麽?你不……不……喜歡嗎?”謝策一緊張,就結巴成了錢串子。
衛楠見謝策不接書,走上前去将書放到謝策的案頭。那一瞬間,兩人的身體貼得極近,謝策直接僵成了一塊鐵板,嗅到衛楠身上淡淡的墨味,又随着衛楠的遠離而淡了去。
“我很喜歡,謝謝寨主這段時間的照顧。但是,我想向寨主告個長假,山下傳來書信,說家中長輩抱恙,希望我回去伺疾,還望寨主能夠應允。”衛楠對着謝策拱手一禮。
“哦……這樣啊!應該的……應該的。”謝策沒想到衛楠竟然要走,瞬間心花怒放:“他要走了!我以後終于不用有負罪感了!”
可是這點狂喜随後就被失落給沖得幹幹淨淨:“他竟然要走了……是我對他不夠好嗎?我好像的确做得不夠好,一直讓他做洗衣做飯這種下人的活……人家可是個讀書人,我怎麽能讓他一直幹粗活呢?我原本是打算要補償他的啊……”
衛楠見謝策半天不吭聲,便試探着問道:“那……寨主是同意我離去了嗎?”
“啊?同意啊!當然同意!”謝策被衛楠的話驚醒了,連忙道。他頹然坐下,心中好像被挖空了那樣,空落落的:“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衛楠不回答,意思不言而喻。
謝策問出那句話後瞬間後悔了,在心中暗罵自己:“也是,人家還回來幹什麽?回來繼續給你當牛做馬嗎?謝策啊謝策,你真的像王胖說的那樣,實在太不要臉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沒想你回來繼續當下人……我是……我是……”謝策想為剛才的話辯解一下,誰知道越說越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謝策簡直快要氣死自己了,為什麽偏偏就這個時候這麽笨嘴拙舌的!
“我知道,寨主不必過多解釋。但……寨主之前問我來寨中有什麽目的。我現在想回答寨主,我是來找人的。”衛楠看着謝策的眼睛,不顧謝策逃避閃爍的樣子。
“現在,我找的人已經找到了,見他過得很好,我便放心了。寨主,我以後可能不回來了,寨主多保重!”衛楠繼續道。
“哦,是嘛,那恭喜你得償所願。”謝策右手抓着起一本藥經,左手拿起筆,想要寫點批注掩飾心中的失落,又猛然察覺衛楠可能看出了自己的不正常,立刻丢掉了手中的東西,站起來強自鎮定:“你什麽時候走?我好讓人送送你。”
衛楠的眼睛始終在謝策的身上,一刻也沒挪開過:“不勞寨主費心了。趁着白天路好走,我這就準備下山了,特來向寨主告別。”
“這……這麽快!你就沒有東西要收拾一下嗎?”謝策說完,真是想拍死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衛楠是被他擄上山來的,當俘虜的人,渾身上下能有什麽值得收拾的東西?
“不必了,寨主賞賜的,我也用不完,都放在房間裏了。回頭勞煩王胖兄弟過去清點吧。”衛楠道。
謝策已經徹底沒有挽留衛楠的借口了,他失魂落魄地坐着,像等着受刑般等着衛楠的那句“告辭”。
但等了半天,衛楠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似要把謝策的樣子印到眼中,刻進心裏。
半晌,衛楠再次對謝策行禮:“寨主多保重,我走了。”
說罷,竟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王胖!”衛楠走後,謝策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道。
“來了,謝老大,發生啥事了?”王胖一溜煙沖進謝策房間,看見謝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給吓到了。
“快!随我……随我去追……不!随我去送一下衛楠。”謝策将身後衣架上的一件狐裘取下披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推開門便朝着下山的路而去。
王胖沒來得及穿一件厚點的棉襖,他被謝策的樣子吓出了一身汗,大雪天的倒也不冷。
這時候不會有人上下山。謝策追尋着雪地裏衛楠的腳印,一步步跟了上去。
“他竟然穿着一身舊夾袍就走了,王胖,你怎麽還給他房裏留那種舊衣服?不知道這天氣穿那個會凍死人嗎?”謝策一邊埋怨,一邊小心翼翼地盯着腳下的石板,這雪實在太厚,一個不留神就會摔成一個球,從山上直接滾到山下,連走路都省了。
“謝老大,你怎麽了?衛楠那小子是偷了你什麽財寶逃了嗎?你追得這麽急!”王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謝策這麽緊張衛楠的離開。以他貧瘠的想象力,能讓摳門的謝策這麽緊張的,只可能是他的錢財。
“放屁!他能偷什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老子是擔心他下山會在這要命的山道上摔倒沒人管!”謝策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心道:“也不知道衛楠下山的心情有多愉快,竟然走得這麽快!一會兒工夫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王胖終于明白了謝老大在緊張什麽,冷笑了一下,極其不屑地諷刺道:“哼,我還以為你老人家沒有心呢,人家好好一個讀書人,你硬是讓人家幹着洗衣做飯的粗活,你這不是侮辱人嗎?再給人家吃好穿好又怎麽樣?要我是衛楠我也跑得飛快!你現在後悔,晚了!”
“盡說屁話,衛楠要長你這樣,早被我派去喂豬去了!”謝策一腳深一腳淺地試探着山道上的石板臺階,不明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衛楠怎麽走出那麽遠,大概真的像王胖說的,想快點遠離自己吧!
想到這,謝策心中有點難過,難道這麽久了,衛楠還是無法原諒自己醉酒把他睡了的事嗎?
是了,衛楠心思那麽重的人,喜怒都不形于色,指不定心裏怎麽惡心自己呢!一有機會,當然要離自己越遠越好。而自己還自以為給人家吃點好的穿點好的就是補償了,一邊還繼續讓他幹着下人的活,确實夠混蛋的!
一向狼心狗肺的謝策心中愧疚難當,難擠出一絲良心,伸手牽着比他還艱難的王胖,主仆倆就這麽在山道上追着衛楠的腳印,慢慢向山下走去。
“王胖,一會兒追上衛楠……你去幫我陪他下山吧。你說得對,我自私涼薄又混球,他大概這輩子也不願意再見我……我也沒臉再……再挽留他。你好好送他下山,确保他的安全。”謝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說道。
王胖冷笑一聲,喘得比謝策還厲害:“你……你……這種沒心沒肺……的家夥,也只有我……王胖會對你……不離不棄了!”
話未音剛落,謝策就拍了他手一下,示意他不要吭聲了。王胖立即屏住呼吸,看見前面有一個正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上走得艱難萬分的身影,正是衛楠。
“謝老大……這麽惡劣的條件……他都要走……你是有多傷人家的心!你說,你是不是背着我又做了什麽對不起人家的事了?”王胖氣喘籲籲地壓低聲音繼續對着他謝老大的心捅刀子。
猛地被心比鬥大的王胖子無意的話戳中心事,謝策臉刷地紅到了耳朵根:“屁話多!沒看他走得那麽艱難嗎?你上前去扶着他走!快去!不許出賣老子,否則等着回來吃鞭子吧!”謝策把王胖往前一推,又把身上的狐裘往王胖身上一披:“就說這狐裘是你的,給他穿上!”
王胖算是徹底領會了他謝老大有多麽自私涼薄又無情,只恨十年前自己為什麽不帶着三丫在路邊直接餓死,為什麽要向謝策伸手要了一塊餅?
一塊餅,要用兄妹倆一生操碎了心,當牛做馬去報答,真他媽不值當!王胖朝着謝老大啐了一口,追趕着衛楠的身影而去。
“衛先生!等等我!”
“王管家,你怎麽來了?”衛楠艱難地轉過身看着氣喘籲籲穿得跟大狗熊一樣的王胖,疑惑不已。
王胖臉上都是熱出來的汗水,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聽寨主說你要走,便來送送你……你看你,這麽冷的天,還穿那麽單薄。來來來!”王胖邊說,邊将身上的狐裘脫下來往衛楠身上套。
這狐裘的成色,哪是王胖這種人穿得起的。衛楠心裏門清,一聲不吭地接過狐裘攏住自己的身體:“王管家,有心了!謝謝你!”
“嗨,說那些,好歹咱們也是在一口鍋裏吃了大半年的飯……只是我們是心甘情願的,你衛先生是被迫的……不過如今都好了!”王胖見衛楠穿上謝老大的狐裘,眼睛裏又有了真誠的笑意:“山路濕滑,我送衛先生回家。”
“多謝!”衛楠對着王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