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骨折
若不是衛楠耳力超常,只怕他那身絕頂的輕功就瞞不住了。他早就聽到了謝策和王胖跟在他後面,這才放慢速度等着那主仆倆。
他也知道謝策現在正悄悄跟在他和王胖身後,因為不便對謝策表露身份,他只得隐瞞一身絕世的武功,深一腳淺一腳地扶着王胖往山下走。
謝策叫王胖扶着衛楠,但以王胖那身肥肉和蹩腳的輕功,不拖累衛楠就不錯了。
但謝策一直心懷愧疚地跟在後面,衛楠就只能裝作一副廢柴的樣子被王胖攙着下山。
傻不拉幾被蒙在鼓裏的謝策跟在倆人身後幾丈之外,看着王胖扶着衛楠,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以為衛楠厭惡自己,所以臨走時寧願穿下人的舊衣也不要自己給他做的新衣。
按照謝策的性子,他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哪裏是個怕負了別人的人。
但有些事情不一樣,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殺人放火,卻不能面無愧色地做偷香竊玉的事。從小跟在癡心入魔的聶如蘭身邊,謝策自小也養成了“此生唯一人”的執念,他對情愛之事很慎重,一心要找命中注定之人。否則就算他不是謝家寨寨主,而只是個風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只要他願意,早已妻妾成群。
正因如此,他才對衛楠更加愧疚。
他悄悄跟在王胖和衛楠身後,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心裏想着只要把衛楠安全送到家,就算衛楠心中還恨自己,自己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衛楠,對不起,我……我還是想找……”
謝策心裏五味雜陳地正胡思亂想,前面的王胖便腳下一滑,拉着衛楠就摔了下去。
謝策遠在二人幾丈之外,就算他現在生出翅膀變鳥人,也來不及搭救王胖與衛楠了。
只可憐了衛楠,一邊要瞞過謝策的眼睛,假裝自己沒有輕功,一邊還要死命拉住胖成球的王胖,以防他真的骨碌碌一滾到底。
可惜他在無法施展武功的情況下,只憑一身蠻力根本拉不住重逾兩百多斤的王胖。為了防止王胖變成滾下山的球,他錯誤地伸了右腳攔在王胖身下。
王胖滾球之勢被衛楠的一腳攔住了,卻也将身軀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衛楠的腳上。
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咔擦”,衛楠臉色瞬間就白了。
被他擋住沒滾下山的王胖撿回了一條命,心有餘悸地站起身來,連忙查看衛楠的傷勢。
本想沖出去的謝策見到倆人最終沒什麽危險,便縮在路邊的草叢裏窺視着山道上的倆人。
他不願出去污了衛楠的眼睛。
衛楠一聲不吭,臉色卻瞞不住他承受的痛。王胖也是臉色煞白,捧着衛楠的腳看了半天,也只驚呼:“腫了……腫了……”
謝策真的想沖出去把平日不肯好好學醫術的王胖暴打一頓,但理智戰勝了他,冷眼旁觀,他心裏暗暗發誓:若是王胖不能好好治好衛楠的腳,他便回山寨把王胖的鋪蓋卷丢到豬圈裏去,以後他就可以跟同類一起長住了!
衛楠咬了一會兒牙,開口道:“不怕,沒事,我腳還能動。說明沒斷……你扶我下山去,幫我仔細檢查一下。”
王胖簡直都要哭了,衛楠剛救了他的命,此刻卻不顧骨折的可能反過來安慰他,比他那冷血無情的謝老大好太多了!他簡直想跪下來給衛楠磕頭,但衛楠腫得老高的腳提醒他:冷靜,恩公需要他冷靜地帶他下山,再為他好好治療。
王胖強自收拾起自己不争氣掉下來的眼淚,抓着衛楠的手,不容他反對,将他背在背上:“衛先生,你不要動,我這就背你下山。”
謝策沒想到衛楠的家竟然這麽寒酸。除了兩間主卧,便只有一廚一廁,連個院子都沒有,房屋是用石塊築成,窗戶也開得極小,想必屋內不點燈是看不見的。
王胖把衛楠扶到硬得能硌死人的硬板床上,替他摘下鞋襪,把衛楠已經腫了的腳捧在手裏端詳了半天:“我覺得……應該沒有多大事。”
衛楠臉上的汗水幹了一點點,看着王胖信心滿滿的樣子疑惑道:“你……确定?”幾次差點命喪這庸醫的手中,衛楠對王胖的話能信任才真的見鬼了。
王胖站起身來正色道:“當然,我可是聶……聶如蘭的……的……的弟子,你這點小傷我還是看得懂的。你就是扭傷了,好好養着,十天半月就可下床了!”
見衛楠還是一副疑惑的樣子盯着他,王胖那本不該高漲的自信心瞬間便覺得被打擊了:“你這是什麽眼神?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如果你因此而瘸了,老子……老子給你當馬,讓你騎一輩子!”
衛楠沒在意王胖那簡直沒耳聽的昏話,嘆息一聲道:“王管家別生氣,生在貧苦人家,我是家中的壯年勞力,真的不可有閃失,否則……”
衛楠沒說完,旁邊的卧室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衛楠不顧腳上的疼痛,走過去撩起了側門的門簾便進入了那黑暗的房間。
側室內,一個病怏怏的老年男子躺在床上,整個房間充斥着一股子混雜着藥味、汗味、腐朽的味道,刺得人鼻子難受。
衛楠只是走過去看着那老年男子,并沒有上前靠近他的打算。
老年男子看了一眼衛楠,眼睛轉向他身後的王胖,虛弱地道:“恩公,謝謝你……将我兒放回來……”
王胖不知道該說什麽,讪笑着點點頭。這屋味道太大,一股人之将死的味道,王胖有點窒息。
床上的病人伸出瘦成雞爪子般的手,對着衛楠招手:“兒啊……我終于等到你了……我快死了……把我埋在你娘旁邊……她怕黑……”
衛楠無視他爹的召喚,漠然道:“爹放心,娘什麽都不怕,您好好去吧!”聲音冷硬至極,與平日溫文爾雅的樣子大相徑庭,似乎對他爹厭惡至極。
“你……你……”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床上,像一條瀕死的魚,眼睛瞪得大大的,嗓子力發出“嗬嗬”的痰音,突然開始掙紮起來。
衛楠不為所動,靜靜地看着他爹在床上掙命,等着他爹徹底咽了氣,這才走上前将他未閉的雙眼阖上。
王胖見衛楠如此,知道他跟他爹不對付,“節哀”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衛楠的樣子根本沒有半分死了爹的哀傷。
王胖發現衛楠盯着他爹屍體的眼神有點冷得過分,竟然像是在看深仇大恨的宿敵。細看之下,衛楠衣袖下的兩只手緊緊攥成拳頭,力道之大,捏得手指節都發白了,還在輕微顫抖。
“衛先生,你腳有傷,老人家的後事我來吧。你……你看要不要給辦個喪事?”王胖見衛楠一副像是要把他爹的屍體大卸八塊的樣子,生怕衛楠真不受控制做出什麽瘋狂的事,忙扶着着他,半扶半拉地将衛楠架出了他爹的房間。
衛楠坐回自己的床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嘆了口氣對王胖道:“不必辦喪事,有勞你了王管家,幫我把他拉出去埋了吧,也不必費心置辦壽材了,随便埋哪裏都可以,只要不吓着村裏人就行。”
爹死了不辦喪事,随便埋哪裏……這跟随手丢亂葬崗有什麽區別?好歹是爹,這得是什麽樣的深仇大恨才讓衛楠做得這麽絕?
王胖是個慣會看人眼色的主,此刻絕對不會多嘴,連忙應承:“放心放心!這事交給我,你就好好休息,千萬不可下地了,否則腳會越來越腫……”
王胖絮絮叨叨地交代衛楠怎麽注意他的腳傷,卻發現衛楠根本沒在聽,他似乎已經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中了,兩眼通紅,眼神狠厲,盯着房內某處正出神,哪裏還是平日溫文爾雅的書生,分明是個兇神惡煞的厲鬼。
王胖當即住了嘴,從懷中掏出一張化瘀止痛的膏藥,給衛楠貼在腳上,便轉身收拾衛楠他爹的屍體去了。
衛楠如此恨他爹,王胖得趕緊把人弄出去埋了才是,省得衛楠看見了又像剛才那樣失控。
他顧不得晦氣,将衛楠他爹用他身下那已經黑得看不見底色的破席子一裹,便拖着那席子去荒山野地,找了個僻靜之處給埋了。
沒有墓碑,只有低低的一個墳茔,王胖怕自己忘了埋人的地方,還特地在埋人處的大樹上了個标記:“萬一衛楠後悔了,想要來祭奠一下,好歹能找到準确的地方。”
王胖兄妹很小就失去了雙親,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會不愛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爹媽現在還活着,就算他們做得再過分,自己也絕對不會這樣對待他們。
不過人與人之間的悲喜并不相通,王胖幼年父母健在時,好歹享受過父母的疼愛,衛楠可是一天也沒有。不論是他親爹,還是現在這個養父,都從來沒給過衛楠丁點的疼愛,都像是索命的惡鬼,從地獄裏爬出來只為給衛楠帶來無窮的劫難。
衛楠十二歲被他養父母收養,挨打是家常便飯,從沒吃上過一頓飽飯,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即便私塾先生看到衛楠天資聰穎,願意免費教他,養父也不同意。
為了能讓養父同意自己去念書,小小年紀的衛楠便将家中重活全部包攬了,上山砍柴、下地種田、洗衣做飯……當牛做馬伺候着養父,好不容易才獲得他點頭同意。
天真的衛楠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勤奮,足夠聽話,養父就會厭憎自己少一些,喜歡自己多一點,就可以在酒足飯飽後,多賞自己一口飯吃,多丢給自己一件禦寒的衣物。
可是當時衛楠的年紀小太小了,根本不懂人心險惡。他可以原諒他對自己非打即罵,可以原諒他從小苛待不給自己吃飽飯,但他決不能原諒養父對他起過肮髒的念頭。
衛楠至今記得養父趁養母不在,把自己按在床上親吻,對他說着下流的話。衛楠吓壞了,摸到床頭的一口陶壇砸到了養父的頭上,鮮血順着養父那醜陋的臉頰往下流,那麽刺眼,那麽荒唐……
衛楠想到這,突然想嘔吐。他扶着床邊幹嘔了半天,眼淚都掙出來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他拼了命才掙出如今的一身本領,才沒有遂了他們的意,還怎麽能指望衛楠為惡鬼的逝去而傷心呢?
王胖帶着他養父的屍身出去了好長時間,衛楠才從噩夢般的回憶中清醒過來。他冷靜地盤算着:如今養父母都故去了,他在這朝天山腳下已經算是了無牽挂,是恩是仇都随風而散了,他現在可以準備回去放開手腳複仇了。
趁着王胖還沒回來,他瘸着腿走到那張僅剩三條腿的書桌前,磨了墨,又從桌子最下面摸出兩張符紙,拿出匕首割破手指,用鮮血塗滿自己的手指,将兩張符紙并排攤開,在兩張符紙的連接處安了個血手指印。
然後他提筆在其中一張符紙背面寫了一封信。
信寫完了,衛楠并沒有将它裝入信封,而是點了個火折子,直接将那寫滿了字的符紙給燒了。片刻過後,另一張背面空白的符紙上便出現了一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