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痕
窗外殘雪映着冷冽的光,湖面凍結,無可抵擋的空寂從雪原般的湖面襲來,掀不起水的漣漪。
沒有呼嘯的風,浴室裏有水聲,襯得夜晚格外安靜。
洗手間的磨砂玻璃水霧氤氲,雙人床淩亂,被子垂落一角到地面,床頭櫃上亮着一盞昏黃的夜燈。江明允在黑暗中離開卧室走下樓,從地下藏酒室拿了一瓶洋酒。
路燈的光照進室內,他把玻璃杯擱在廚房的黑色大理石臺面上,倒入金黃色的酒水,端起酒杯靠近唇邊,開始走神,遲遲沒有喝一口。忽然,他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咚咚咚,像鐘樓裏傳出來的悶響,喚醒了遲鈍的時間。
到這時廚房裏的燈才被江明允打開,而外面的燈也亮了起來,他倚在廚房門邊,向另一個人晃了晃酒杯,問對方是否需要酒。
酒精,也許能緩和氣氛。
他得到否定的答複。
“更衣室哪邊是我的衣服?”沐浴後的羅軒穿着藍色浴袍,頭發利落地捋向腦後,發尾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打濕後頸。他見江明允看他,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衣襟,表情十分古怪。
如果說原本的羅軒青澀、羞怯、半遮半掩,此時的他全然是另一副模樣,他的容貌未曾改變分毫,卻詭異地具有了鋒芒。下垂的眼尾顯得他堕落且頹喪,然而他骨子裏是個極傲慢的人,他的氣質在冷與熱中翻攪,變成一種邪惡的蠱惑,用冰冷的豔麗收割人心。
不,不該稱他為“羅軒”。
江明允垂下眼簾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說:“已經很晚了,去卧室睡吧,我睡客房。”
“那我随便挑了。”
羅軒壓抑着怒火,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就是發生了性關系,這并不是令人無法接受的事,遠不值得讓他跟江明允翻臉,但他又做不到毫無芥蒂,只能在心裏生悶氣。
“Roy,你聽我。”
江明允朝他走來,想對他說什麽。羅軒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轉身的動作明确地表達出拒絕,江明允識趣,勉強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羅軒走上樓梯,沒過多久便穿戴整齊地回到江明允的視野中。他挑了身中規中矩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銀灰色領帶,仿佛即将參加一場商業談判。這不是一個足不出戶之人的穿衣風格,他錯穿了江明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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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中國沒有駕照。”江明允立在樓梯口,仰頭看向羅軒時,眼睛的每一條細微褶皺裏都藏滿了縱容,他非常紳士地向他提出建議,“你今晚暫時留這兒可以嗎?我走。”
“不用。”他的回答相當幹癟,從中找不出一絲情緒。
江明允又說:“那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
羅軒繞過江明允,打開門往外走,寒冷撲面而來,他微眯雙眼,繼續向冬夜深處走去。
沒有人可以陪伴他,他迫切地需要獨處,把糟糕的事情搞明白。
江明允抱着羽絨服和圍巾追出門,他表露的愛人間的關切讓羅軒覺得別扭,甚至是似有似無的惡心。
之前,他怎麽不知道江明允是個同性戀?
他甩開江明允的手,不要穿江明允拿來的禦寒衣物,也不要江明允黏黏膩膩的遷就和喜歡。
江明允感受到他的冷漠,恍然從不真實的戲劇感中掙脫了出來,這是一年多以來鄧羅轶頭一次徹底變清醒,他開始意識到羅軒和鄧羅轶是彼此獨立的兩個人格。
他似乎正在失去他。
“Roy……”他跟在鄧羅轶身後走了兩步,停在原地看着這道決然離去的背影,茫然無措地咽了下喉嚨,“我愛你。”
“胡說!”鄧羅轶氣惱地反駁他,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Roy,我。”
他再一次打斷江明允的話,“Myron,別讓自己這麽愚蠢。”
出租車的燈光将樹影印在雪地上,鄧羅轶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要司機開車,他沒有離別的話留給江明允。
鄧羅轶頭暈得厲害,精神不濟,他在酒店睡了一晚,閉上眼連續做了幾個夢,醒來後夢的情節基本都忘記了,只記得夢到了自己的雙胞胎弟弟。
他跟鄧羅軒并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畢竟年幼時就分開了,連片段式的記憶都是模糊的。他很少會想起他,想他是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單純浪費時間。
酒店管家送來新買的衣服,鄧羅轶站在鏡子前打領帶,抻直衣領,試圖遮掩頸側暗紅的吻痕,然而吻痕的位置太高,他不得已放棄。
打理完頭發,露出額頭,眉骨壓着下垂的眼尾,使他在面無表情時,傾向于不谙世事的高冷。
久未聯系的女助理正從美國趕來,此時飛機還沒有落地,他走出酒店,打算去公司轉一圈。
他對出租車司機說去安裏大廈,這個憨厚富态的司機比較健談,以為他在安裏工作,問他哪個學校畢業的,學的什麽專業,現在年收入多少。
“不瞞您說,我兒子也是安裏的,不過在美國總部,那個雙子大樓。”司機頗為自豪地跟他講,“我兒子不是從小學習好,男孩子嘛,愛玩,他高中吧,就忽然開竅了,他班主任給我說我這個孩子将來有出息,還真就有出息,當時高考理科全省前十嘞。”
“他現在年收入百萬,美元!說要把我跟他媽接到美國,我說我可不去,我又聽不懂那個什麽英語,在家也坐不住,我還沒老呢,還能工作。”
鄧羅轶禮貌地笑了笑,說:“這麽巧,我是美國總部過來的。”
“呀!那你認識我兒子不?他叫劉佳航,你們公司華人不多吧。”
“多啊,怎麽不多,中華區分部裏百分之八十都是中國員工。”
交談間,已經可以越過衆多建築的頂部望見安裏大廈的上半部分,钴藍色玻璃的建築外觀映着天光與雲影,明晃晃似一塊天空的碎片。
“我是說總部華人不多吧。”
“半數左右。”
“哦,”司機琢磨過來了,“你們原先那個老板,鄧安,是個中國人吧。那家夥老有錢了,當年他跟他老婆打離婚官司的時候,哎呦,到地方了,您慢點下車。”
鄧羅轶勾着嘴角下車,轉身後,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安裏是個科技公司,事關專利技術,自然不能亂往裏進人,鄧羅轶沒有工作證,被安保人員攔住。
“先生,哎,先生,我們公司還沒到工作時間呢,您要是有預約,到那邊的沙發坐一會兒吧。”
“孟常平到了嗎?我找他。”
路過的員工聽到他直呼孟總裁的大名,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保安公事公辦,不會透露給他任何信息,“您要是有預約的話,請到那邊的沙發上坐一會兒吧。”
“這是我的公司,我付錢給你。”鄧羅轶皺眉,聽到自己需要預約的說法,紳士般攤開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孟常平接到助理打來的電話時,剛把外孫女哄進幼兒園。
“小張,請鄧先生在我辦公室等會兒,我馬上就到。”
他三步并兩步回到車裏,還沒順口氣,就命令司機開快點。
“……孟總好……早安,孟總……孟總早上好……孟總……”
安裏大廈中往來的員工向孟常平問好,孟常平沒像往常一樣回應,他不知道鄧羅轶來中國幹什麽,唯一肯定的是鄧羅轶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在總部跟鄧羅轶共事過一段時間,那時鄧羅轶初掌公司人事部,上任一個星期就裁了四位中高層領導。後來,他從全球執行副總裁調任中華區總裁,也是鄧羅轶的意思。
“孟總,鄧先生在辦公室裏,他似乎……不太高興,我給他端了杯咖啡,沒再打擾他。”張助理跟在孟常平身邊七八年,眼力勁兒早就練出來了,他眼中的鄧羅轶雖然見人帶着三分笑,但眼神是冷的,那倆眼就跟倆玻璃珠子似的。
“行,我知道了。”孟常平手搭在辦公室門把上,回頭低聲吩咐,“小張,你守在外面,待會兒有事我叫你,還有,我今上午的安排都延後。”
門開了,窗邊的鄧羅轶抱着臂俯瞰街道上螞蟻大小的行人,他聽到聲音,轉身面對孟常平。
鄧安這兒子的眼睛長得跟羅曉媛一模一樣,楚楚可憐的,勾人。當年跟随鄧安創業的哥們誰不羨慕他找了個漂亮老婆,鄧安一窮二白,羅曉媛那麽個大美女,願意嫁給他,簡直就是昏了腦袋。公司上市之後發生的事夠糟心的,鄧安求她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不要離婚,這女人,還是鐵了心把婚給離了。
一個字——傻。
鄧羅轶的腦子可不随他媽媽,這小子比他爸更能拿主意。
“羅轶啊,假期過得怎麽樣?我聽說你在冰島玩了一段時間,失眠還嚴重嗎?”孟常平走到中式紅木沙發旁坐下,往水壺裏加水,準備泡茶。
“原來的樣子,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鄧羅轶緩慢踱步,繞到辦公桌後,坐在了孟常平的轉椅上,靠着椅背翹着腿,還悠閑地左右晃了晃,“孟叔,我要中華區最新季度的報表。”
“你來得正巧,昨天小張剛給我打印了紙質版,就在你右手邊那疊文件最上層,那個藍色的文件夾。”
鄧羅轶伸手拿到文件夾,擱在膝上,一頁頁翻閱,翻頁聲和燒水聲很快占據了寬敞明亮的總裁辦公室。
安裏這兩年的發展形勢大好,換掉幾個屍位素餐的領導以後,公司原有主要産品的更新速度從半年更加快至月更,市場占有率進一步提高,投資的新領域也以每年百分之二百以上的增速飛快發展。
“想什麽呢?看把你給愁的,來來來,嘗嘗孟叔泡的茶。”
“我在想……如果江明允離職,公司市值會蒸發多少。”
孟常平手一抖,杯子裏的水沒喝到,全灑到了胸前。
“百億?大概吧。”鄧羅轶合上文件夾,仰頭看着天花板。
他在想如果他與江明允鬧翻,要承受多大的經濟損失。安裏是産品導向型公司,CTO引領的數萬人的研發團隊,是整個公司的心髒。江明允的專業素質和工作能力無可挑剔,他要是走了,留下來的擔子誰能挑得起來?
不等孟常平搭話,他自己先笑起來,擺了擺手說:“開玩笑的。”
孟常平确實被鄧羅轶的話吓了一跳,江明允要辭職?怎麽能放他輕易離開公司?這股價不得跳水啊!
他定住心神,新沏了一壺茶,唇邊挂着和藹的笑,“江博士在這邊待了将近半年吧,我對他算是比較了解。他是真的天才式的人物,孟叔我活了五十多年,敬仰的第一個人是你爸,第二個就是他。”
“不在江博士面前說,我就不嫌害臊了。他雙商都高,溫文爾雅,很會做人。要不是他結婚了,我都想招他做我女婿。這樣的人,可不能把他放跑了。”
孟常平至今沒搞明白江明允為啥不待在總部的研發中心,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海城來,傳聞他好像找了個中國老婆。當時這消息在公司裏傳得沸沸揚揚,孟常平的小女兒抱着手機鬼哭狼嚎,告訴他,江明允把廣大女同胞們的心都傷透了,優質男人英年早婚,連對着單身帥哥幻想的機會都沒有。
“他沒結婚。”鄧羅轶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單手托腮,耷拉着眼皮,似乎困倦了,神情麻木,“你女兒要是喜歡,多安排他們見面吧。”
“好,我再打聽打聽。”
“你不用打聽,他真沒結婚,也沒有正在交往的對象。”鄧羅轶收到女助理的短信,起身告辭,“我不耽誤孟叔的時間了。”
“走,我送你。”孟常平樂呵呵地站起身。
兩人相伴走出安裏大廈,孟常平等鄧羅轶的車遠了,才轉身回公司。他在電梯裏偶遇江明允,對他說鄧羅轶今天上午來了公司,剛離開。
孟常平注意到江明允的黑眼圈,關切地說:“江博士昨晚沒睡好?注意身體嘛。手下那群人也該多鍛煉鍛煉,你少費點心。”
“你是不是跟羅轶見過面了?他剛才特意提到你……那個,一切都還順利嗎?習不習慣在中國生活?”
江明允閉了下眼,說:“還好。”
哪裏是“還好”的樣子,孟常平明裏暗裏觀察江明允,覺得他心事重重的,懷疑他真有跳槽的打算。
“Eve,我需要一個新的心理醫生。”
這是鄧羅轶見到女助理時說的第一句話。
他面色極其陰沉,走路帶風。機場人員密集、環境嘈雜,他卻絲毫不知體諒,語速快得讓人難以聽清。Eve勉強追在他身後,盡量選擇簡潔的語言跟他對話。
“原來那個,他越給我治療,我情況越糟糕。”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跟Myron·Jiang在一起,上帝啊,全亂了……”
“什麽?Diana居然同意我跟Myron在一起?!她瘋了吧!你是我的助理,不是我媽媽的,你只應該聽從我。”
“Eve,如果你再讓我亂跑,我一定開除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鄧羅轶剛說完這句話沒過多久,Eve就在機場把他給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