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治療

隔天見到的心理醫生杜城春穿着寬松的深灰西裝,中等身材,聲音特別溫柔動聽,如果單聽聲音,估計會以為他是一位英俊帥氣的美男子。杜醫生的名望在國內心理治療領域數一數二,預約已經排到明年下旬,Eve砸錢把羅軒塞到了隊伍最前端。

治療室裏有米黃色的牆壁和白色窗簾,靠窗擺着一張較為寬大的木桌,上面的東西不多,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個鬧鐘和一小盆紅花酢漿草。木桌正對着書架,架上的書大多是文學作品,書架旁放置着兩張相對的布藝沙發,供醫生和患者面對面交談。

羅軒不願江明允離開,只有江明允陪着他,才能使他靜下心來,否則就跟丢了魂似的坐立難安。

“你可以留在這裏,”杜醫生在對面沙發坐下,“他很依賴你。”

“你們怎麽認識的?”他問的是陪在羅軒身邊的江明允。

江明允與醫生短暫對視,眼瞳向左轉,回憶過去,“最初,我以為他是學生,他來聽我的課,在課上畫畫。他邀請我加入他的公司,他覺得我必然會為他工作。”

“你現在是在為他工作。”杜醫生說。

“是。”江明允微笑,深邃的眼睛坦然而柔和地看向醫生,“他是對的,安裏能為我的研究提供更有力的支持。”

“我們在公司會經常碰面,私交越來越好。他一直表現得像個正常人,我從沒想過他有人格分裂……人格分裂一般是幼年的遭遇觸發自我保護機制,我想,他可能很痛苦,他需要幫助。”

羅軒安靜地聽他說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聽懂。

杜醫生問:“你愛他嗎?”

江明允不好意思直白地表達情感,停頓稍許才開口,“愛。”

“愛哪一個人格?”

“鄧羅轶和羅軒是同一個人。”江明允擡手扶着額角,看了一眼羅軒。

他的肢體語言使杜醫生眯了眯眼,不過心理醫生擅長隐藏自己的心思,很快就恢複成了平靜狀态。

說話時觸碰額頭,代表愧疚。杜城春好奇,這個男人在愧疚什麽,他在說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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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要跟你聊天了,羅軒。”杜醫生的視線轉向腼腆的羅軒,“你也聽到了,江先生希望能找到使你痛苦的原因,我們一起面對它,嘗試解決它。你和鄧羅轶是一體的,你不需要排斥自己。”

他通過得到江明允的信任,間接敲開羅軒的硬殼。

“你跟鄧羅轶之間的轉換是可控的嗎?你現在能讓他說話嗎?”

羅軒搖頭。

“我們的對話,他能知道嗎?他跟別人說話,你能知道嗎?”

羅軒眉間皺出深紋,還是搖頭。

“能不能告訴我你最早的記憶,告訴我你的成長經歷?”

羅軒攥着江明允的手,努力回憶,斷斷續續地說:“我說不清……我一直待在房間裏……我哥哥不讓我出門……”

“可以談一談你的父母嗎?”

多年以前,安裏公司創始人的離婚案成為國內新聞的頭號熱點。雙方的矛盾不僅在財産分割,還有對孩子撫養權的争奪。總裁夫婦都想獲得兩個孩子的撫養權,為此投入大量的時間和金錢,開庭,上訴,開庭。法院最終判決結果出來後,總裁夫人羅曉媛憑借分割到的財産跻身富豪榜,帶走了雙胞胎中的弟弟。

“他們都死了。”羅軒低下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江明允撫摸羅軒的脊背,保持沉默。

“深呼吸,放松。”杜城春倒了杯水給羅軒,始終作為一個清醒而鎮定的旁觀者。

時間在靜谧中一分一秒流逝,羅軒身體顫抖,與外界斷絕聯系。他眼前恍惚閃過陳舊的畫面,警車頂部的紅藍燈光印在視網膜上,黑夜在流動,手電筒的光束像一條條漂浮的魚翻出銀白肚皮。

犬吠撕咬着空氣,龐大的黑色身影由近及遠,草叢漫過膝蓋,彎折的草葉沙沙作響。

女人跪倒在地,會飛的蟲子在她周圍環繞。她的長發落在胸前,起伏不定,伴随着悲傷的哭聲。

找不到,找不到了。

“我媽媽不會原諒我的……”羅軒僵硬地看向虛無之中,眼睛圓睜,淚水自動滑落。

杜城春讓他們下周再來,離開時他對江明允說:“你有點焦慮,多注意休息。”

江明允把羅軒送回家,等他情緒相對穩定了,才開車去上班。他的人在外面,心卻放不下家裏的羅軒。方才在心理治療室裏,有一段時間羅軒的神态氣質與鄧羅轶極為接近,如一片幽深的湖,讓人捉摸不透。

砰!

林間驚鳥扇動翅膀,四散逃離,七八只大型獵犬吐着舌頭沖向中槍倒地的野兔,月見草被踩踏得左搖右晃,不複盛夏時節的璀璨金黃。鄧羅轶低頭往獵槍裏填充彈藥,咔嚓一聲将槍管與機匣閉鎖。

跑得最快的一只黑色獵犬叼着野兔跑回來,他俯身揉揉狗的腦袋,低笑着說:“好孩子。”

這是他新購入的一個年歲久遠的莊園,建築完成于十九世紀末,原主人因無錢維護修繕,不得已将其賣出,周圍大面積的林地也都歸屬了他。

陰雲壓低天幕,遠處傳來的雷聲沙啞沉悶,零星雨水滴落,因而空氣變得潮濕,散發腐爛樹葉的氣味。鄧羅轶摘下黑皮手套,擡頭看天,對江明允說:“要下雨了,回房子裏。”

暴雨一直在天上挂着,沒有掉下來。晚餐結束後,他們待在客廳下國際象棋,鄧羅轶贏不了江明允,接連敗北,備受打擊,他開玩笑要江明允放點水。江明允真放水讓他贏了,他反而顯得失落。

“沒意思。”

鄧羅轶靠着椅背,指腹摩挲杯沿,端起酒杯晃了晃,冰塊撞擊玻璃,響聲清脆。他仰頭将杯子裏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下垂眼逐漸失去淩厲神采,微醺,姿态沉入慵懶。

密集的雨點開啓一場盛大喧嚣,在雨聲中,好像所有聲音都消失了,被雨聲所吞噬。他突然興奮起來,跑到窗邊撫摸玻璃上蜿蜒的雨線。閃電和雷鳴撕裂夜空,隔着老舊的窗,稍縱即逝地照亮他陷入癡迷的眼睛。他推開門跑到露臺上,雨水瞬間将他澆透了。

“Roy,你瘋了!”江明允試圖把他拽回客廳,初秋的雨水已經不再溫柔,很有可能會使人生病。

“你不要理我,我很好。”鄧羅轶被雨水砸得睜不開眼,居然在笑。

他抓着欄杆朝雨水、朝夜幕、朝黑黢黢的森林大喊,手指骨節泛着猙獰的白,渾身肌肉都緊繃着,竭力與暴虐的天氣對抗。閃電扭曲生長,一瞬間亮如白晝,他像站在舞臺中央,燈光追随他,他脫下優雅的皮囊,去狼狽不堪地追尋自由。

雷聲掩蓋了他的喊叫。

“好冷,我徹底醒過來了。”鄧羅轶回到客廳,關上通往露臺的門,雨和雨聲阻隔在外面。他不斷滴水的頭發貼着臉頰,膚色蒼白,嘴唇血紅,睫毛粘合成一縷一縷的樣子,放大了他漂亮的眼睛。

“我吓到你了?”他垂眸淺笑,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江明允,“你就當喝醉了酒,在做夢。”

鄧羅轶仰頭喝光杯子裏的酒,神色如常,忽然說:“我有點頭暈。”

話音剛落,他腿一軟倒在了地上,當即失去意識。

冒雨趕來的家庭醫生給鄧羅轶做完檢查,沒有發現問題,只是喝醉了。傭人脫去他濕透的衣服,他裸露出來的身體在燈下隐隐反光,江明允不自然地移開眼,後腰靠着桌沿,轉頭注視窗外的雨。

上百年歷史的莊園浸泡在沒有盡頭的雨中,他此時看到的雨景,大概與百年前的景象相似。

醫生和傭人都離開了,江明允走到床邊,見鄧羅轶面色潮紅,于是伸出手觸碰他額頭的溫度。感覺到燙,他俯身想要用臉頰測他是否發燒,這是他下意識的行為,他母親在他幼年生病時也會用這種方式初步判斷他有沒有發燒。

江明允停頓,發覺不妥,他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離。鄧羅轶的鼻息如羽毛輕柔地拂過他的下巴,他恍然直起腰,退後了兩步,視線落在鄧羅轶微啓的唇上。

他在電梯裏走神,被兩個女生叫醒。

“您是江明允博士嗎?”其中一個女生難掩興奮地問。

江明允應對搭讪的經驗豐富,點頭承認身份。他混血的長相屬于秾麗挂,深紅稠黑,站在那兒就是一幅用色鮮明的油畫,身上帶有一種莫名的學者氣質,端正而不妖嬈。

“我們是來面試的,能跟您合個影嗎?今天真是運氣爆棚,居然能在電梯裏遇見您。我老師在課上講過您……”兩人既高興又緊張,縮小與江明允之間的距離。

“不會耽誤你們面試嗎?”

“不會不會,我們來得早。”跟他搭話的女生像是怕他反悔,飛快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兩人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面對鏡頭展露活潑朝氣的笑顏。

她們向江明允道謝,剛走出電梯就忍不住叽叽哇哇地贊嘆他的美貌。打開某乎,在幾年前大熱的「傳聞江明允即将擔任安裏CTO,如果是真的,他會給安裏帶來什麽變化」的話題下,把打碼後的合照上傳。

編輯文字:不請自來。人在安裏,剛下電梯,江博士拉高了安裏公司的平均顏值,親測。

“走了走了,拿到大廠offer,天天看帥哥。”

兩人互相整理儀容,排到面試隊伍的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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