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消失
鄧羅轶腳尖點在地面,腳腕上的鎖鏈垂落,敲碎了卧室裏的寂靜。他一動,連接着床的鎖鏈就接二連三地響得歡快,他煩躁地收回腿,抱着膝蓋坐在床頭。江明允走進卧室時,看到的就是他蜷縮的背影。
他為他端來晚餐,鄧羅轶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餐盤輕放在卧室的小圓桌上,江明允走到他面前,擋住了他投向漆黑窗外的視線。他擡眼看着江明允,沒有從這個男人臉上看出愧疚。
“你不吃飯,傷害的是你自己。”江明允摸他的頭發。
鄧羅轶躲開他,每個字都在齒間嚼碎,“我只是單純惡心罷了。”
最初,身體被強制打開的最初只有痛苦和屈辱。他從未跟任何人發生過親密關系,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身邊多的是優質的男男女女,巨額的財富和出衆的外表使他可以像摘取一朵花那樣獲取一個人,但他不想,他不想跟人親密接觸,他會惡心。江明允擊碎了他潔身自好的屏障,他這淫蕩的身體在侵犯中得到快感。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他的生母會對他的父親不忠。
江明允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不說話,情緒平和地守着他。
盤子裏散發出的肉類的香味逐漸消失,湯汁凝固,深褐色外一圈油脂的白。鄧羅轶口中分泌唾液,胃餓得隐隐作痛,似乎充沛的胃液要将胃燒出個口子。他盡量不去想那些食物,越想越餓,饑餓蠶食着他所剩無幾的尊嚴,他在懲罰自己,懲罰另一個人格。
現在,他有做決定的能力。
壓抑的靜谧盤踞在兩人之間,鄧羅轶時不時抓撓頸部,皮膚上漸漸出現密集斑點狀的紅色淤痕。
“我把貓關進了籠子裏,房間今天打掃了三遍,你別再抓你的脖子,要出血了。”江明允捏緊手指又松開,打消觸碰他的意圖。
鄧羅轶對貓是精神過敏,見到貓乃至一根貓毛都會覺得不舒服,他需要克服自己對貓的恐懼,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鄧羅轶指向門口,态度惡劣地驅逐他。
禮貌與體面都抛卻了,從前的他一定想不到,他與江明允的關系會變得如此緊張。
第二日,鄧羅轶依舊不吃飯,偶爾會喝一點水。他的活動範圍受腳鐐所限,最遠只能走到卧室帶的衛生間,而他讨厭鎖鏈碰撞時叮叮咚咚的聲響,所以多數時間待在床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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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屬的腳鐐圈住他的腳踝,他被反襯得愈加脆弱,輕輕一碰便如沙土般崩散。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又一日清晨,江明允站在床邊。鄧羅轶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神卻還長着刺,姿态中有一種固有的傲慢。
他捏起鄧羅轶的下巴,另一只手緩慢撫過他下颌線優美的弧度。他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蒼白的臉,動作暧昧而危險。
鄧羅轶沒有力氣反抗。
“你根本不想死,你只不過是在折磨我,你知道我有多麽在意你。”江明允放開他,遞給他一杯牛奶,“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很愚蠢嗎?你在用痛苦制造痛苦。”
他不接盛牛奶的杯子,江明允的耐心在等待中消磨殆盡。
“你不會餓死的,我又何必苦惱。”江明允大概是用這句話說服自己。他刷的一聲拉上窗簾,陽光被擋在外面,室內陰暗,人的身軀陰暗得可怖,五官全模糊了,“我應該趁現在的機會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不是嗎?”
江明允向他靠近,他轉身欲從床上爬起來逃走,江明允一把抓住他的腳踝,鎖鏈發出刺耳的響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
他拉着他的腿把他拖了回來,“說不定刺激你一下,我的洛就回來了。”
兩天下來粒米未進,鄧羅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江明允單手鉗制他的兩手手腕,牢牢壓在頭頂,硬将牛奶灌進他口中。牛奶喝一半漏一半,睡衣和床單都被弄髒了。鄧羅轶接連咳了幾聲,嗆出殘留在喉嚨口的奶液,牛奶順着脖頸流向鎖骨,體溫蒸發出柔軟的奶香。
江明允眼神轉暗,情緒一絲不露地封閉在冷靜的面具後方。他俯身親吻鄧羅轶的嘴角,再是脖頸,然後到達鎖骨。
他舔舐到奶的醇厚,還有鄧羅轶劇烈的心跳。
忽然,鄧羅轶不再對他施加反抗的力量,兩人處在暫時的和平中,看向彼此的眼睛都裝滿戒備和試探。
時間仿佛靜止,他仰起下巴吻上他的唇。
江明允心跳漏了一拍,鄧羅轶探出舌頂開他的牙關,深吻他,聲音從唇舌間發出,能夠清晰地被兩人聽到。他口中的奶味渡給他,化成濃郁的迷霧,将他的理智層層困鎖。
飄然的喜悅摻雜着心底疑慮,即便前方是陷阱,他也跟随他的指引一步步往前走。他回應鄧羅轶的親吻,激動到近乎發抖。
窗簾的縫隙落入一道白金色光,房間內更多的是昏暗。兩人的身影在床上交疊,間或出現鎖鏈的脆響。鄧羅轶解放的雙手慢慢擁抱他,撫上他的後背,這個吻極其綿長,呼吸在吻的間歇進行,好像吻才是維持生命的必要運動。
鄧羅轶推着他的肩膀,反将他壓在身下。他用一個安慰性的啄吻來結束這個綿長的吻,稍微拉開一點距離,不過還是能感知到彼此呼吸的灼熱。
“我就是這麽取悅你的?”鄧羅轶對他笑,他的眼睛被頭發遮住,使江明允看不清他玩弄人心的快意。
我,指的是羅軒。
他只有在發病時才需要江明允,才會不顧一切去愛他。
“你毀了我們兩個人。你,江博士,你在浪費你的天賦和才華,而我,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自己一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我的身體不再屬于我,它屬于我悲慘的童年裏分裂出來的不健全的人格。”
鄧羅轶從他身上翻下去,整理揉皺的衣服,背對他坐在床沿,鎖鏈嘩啦嘩啦響,“你如果愛我,就放過我。”
“我有精神病,你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他自說自話,“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得病嗎?”
房間裏靜悄悄的。
鄧羅轶仰頭,眼神放空看向高處,“我父母離婚後,我爸帶我來了美國,每年暑假,我爸會把我送回國,跟那個女人一起生活,哦,還有我弟弟,羅軒。”
七歲前的每年夏天,鄧羅轶都會回國。他在聖弗朗西斯科的機場跟父母擺擺手,由保姆牽着坐上飛機,自東向西跨越太平洋,在海城機場着陸,保姆将他交給羅曉媛,祝他假期快樂。
人類在五歲左右才擁有長時記憶,也就是說,五歲前的這段時間一般是記憶的空白區。但鄧羅轶腦海中保存着一個畫面,畫面中的羅曉媛還處在風光的時候,新任丈夫還沒有破産,還沒有把她的錢都填進無底洞,她光鮮亮麗,做着闊太太。這肯定是他五歲前的記憶。
她三十多歲看起來仍然像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五官全部往幼态方向長,小鼻子小嘴,臉盤子也小。仙氣飄飄的白色絲綢裙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她是天生就适合穿白裙子的女人,濃密的烏黑秀發燙成小卷,松松散散地在腦後綁了個低馬尾。
在人員密集的海城機場,只需一眼就能看到她,她像是從童話書裏走出來的。
鄧羅轶最後一次回國過暑假,那時羅曉媛已經結束了第二段婚姻。她穿着一身白斑點的深藍色綢裙,裙子不如那身白的好看,人沒怎麽變樣。
他被保姆牽着越走越近,羅曉媛等在出口伸着一只手接他,她的另一只手牽着一個小男孩,男孩緊緊抱着她的手臂,倚在她身上,羞怯地用半張臉看着鄧羅轶。
同卵雙胞胎,羅軒出生時比他輕,現在,羅軒比他要高一些。
他吃的是母乳,而他吃的是奶粉。
接到了鄧羅轶,羅曉媛帶着兩個孩子在路邊等了好久,才攔住一輛出租車。海城的夏天比烤箱還熱,出租車裏有一股怪味,以前從機場出來都是坐司機開的私家車,這種轉變讓鄧羅轶略微感到不适。
羅曉媛坐在後座中間,一邊一個孩子。鄧羅轶看了一會兒車窗外充滿陌生感的城市,明亮的陽光耀得人眼睛疼,他扭頭看向車內。斜前方的出租車司機耳朵後面蒙了一層汗珠子,駕駛座後方,羅軒倚在媽媽身上,正偷偷觀察他。他跟他對上視線,羅軒笑了笑,鄧羅轶感覺自己正在照鏡子。
他倚在她身上,難道不熱嗎?
鄧羅轶矜持地挪動屁股,挪近一點,挪遠一點,再挪近一點。
羅曉媛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搖頭,動了半天還待在原來的位置。
住處是租的房子,老舊樓房的一樓,門打開以後,鄧羅轶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小的房子,走兩步就到頭了,只有兩間卧室。家具不多,最顯眼的是一臺大頭電視機,牆壁本來是白色的,現在是黃色的,有的地方還是黑的。
「羅轶,來來,讓媽媽看看你多高了。」
他站在斑駁的木制門框前,羅曉媛蹲着身子,用黑色的記號筆貼着他的頭頂在門框上畫了一道杠。量完他之後,羅軒也站在門框前,她重複剛才的過程,但是揉了揉羅軒的頭。
羅軒确實比鄧羅轶高一些。
羅曉媛說明年再量,要他多吃飯,争取趕超弟弟。
接風洗塵應該吃頓大餐,羅曉媛手頭緊,領着兩個小跟班去菜市場買食材自己做。
肉鋪的胖大媽喜滋滋地看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你一生就生出兩個男娃兒?妹妹,你有福氣。」
「是女娃也有福氣。」
「女的?!咋把頭發剪得這麽短呢?」
羅曉媛把一袋排骨提了起來,含笑皺眉,「男的,男的。」
買完食材往回走的路上,羅軒扯了一下媽媽的衣角,眼睛轉向路旁的蛋糕店。
鄧羅轶挑剔地在蛋糕店裏逛了一圈,什麽也沒拿。羅軒要吃蛋撻,要吃蝴蝶酥,要吃綠豆糕,他還要一整個大蛋糕,他伸出手上下比劃一個圓,要一整個大蛋糕,不要一小塊的。
從店裏出來,太陽西沉,羅軒小小的個子抱着一盒蛋糕沖在最前面,鄧羅轶被分配提蛋撻、蝴蝶酥和綠豆糕的任務,盡管這些東西不是他想吃的,是羅軒想吃。
他們睡一張床,床上鋪着竹席子。羅曉媛把窗戶關小一點,怕夜裏風涼。這個卧室,還不如鄧羅轶卧室裏的衛生間大。
鄧羅轶這時候還沒有失眠的毛病,他睡至半夜被羅軒擠到床邊,在滾下床的那一刻驚醒。
為時已晚,他滾下了床,眼淚當時就飙出來了。
羅軒聽到聲音睜開眼,看到他的樣子,吓得哭了起來。
鄧羅轶坐在地上,羅軒坐在床上,兩個孩子面對面嘤嘤地哭,等羅曉媛驚慌地趕來了,這哭立馬變成嚎啕大哭,能把隔壁鄰居吵醒。
羅曉媛抹去他臉頰上的淚,她身上帶有一種香味,很好聞,鄧羅轶說不清是什麽香味,此後再也沒有聞到過。他只在這個夜晚,聞到了這種特殊的氣味。
羅軒抱着小枕頭跟媽媽一起走了,鄧羅轶有了一個單獨的房間。他側卧在竹席上,摔到的胳膊還是疼。
暑假的大多時間,鄧羅轶跟羅軒相依為伴,羅曉媛需要上班,出門就把他們鎖在家裏。
羅軒總是趴在窗臺看外面的其他小孩咋咋呼呼地玩游戲,從來沒有一個小孩喊他出去玩,那群小孩不跟他玩。
鄧羅轶問他為什麽沒朋友,羅軒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嫌棄他們幼稚。
他才是個幼稚鬼,鄧羅轶這樣想。
鄧羅轶爬出窗戶,對弟弟說,「你爬下來。」
羅軒搖搖頭,不敢。
「笨蛋,我拉着你。」他踩着一塊石頭,向他伸出手。
鄧羅轶呼出一口氣,氣息發顫,“他沒了。”
非常簡單的三個字,沒了就是沒了。
江明允安慰他,“Roy,你那時還太小,不是你的錯。”
“是,我那時……還太小。”若是遭受打擊時他年齡大一點,他就不會人格分裂。愧疚将他生生撕裂開,然而痛苦依舊完整。
遠在美國的鄧安接到小兒子失蹤的消息,連夜乘私人飛機回國,那天的天氣狀況不适合飛行,飛機失事,都燒成灰了。
“我嘛,我是說羅軒,”鄧羅轶的笑意稍縱即逝,“大概想給自己找個媽媽,他需要個安全、可靠的人,他需要別人的照顧和陪伴。”
“但這是我的人生,不是我弟弟的,我不想受他擺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鄧羅轶回頭看他,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江明允面龐隐隐籠罩着哀傷,他沉默了,沉默過後說:“我愛你,但我不能放開你,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