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僞裝
安裏公司雇傭了四家游說機構展開行動,在聽證會召開之前,影響聽證會的結果。壟斷問題戳中了政府的敏感點,游說機構行動起來舉步維艱,安裏不只要做好迎接反壟斷聽證會的準備,還有八成以上的概率被司法部反托拉斯局告上法庭。
公司內部這兩天氣氛壓抑,人人都顯得表情凝重,為公司的前景而擔憂。羅軒倒是諸事照舊,他把車停在信息技術研究所外,站在車旁,後腰倚着車門,等江明允出現。
研究所外人來人往,聲音竊竊的,無人喧嘩,羅軒等了許久不見江明允走出門口,便教落葉吸引去了部分注意。卵圓形的葉子從他頭頂的枝梢飄落,在地面堆積,明黃綴綠。他始終留意着研究所門口走出來的人,待望見那熟悉的身影,當即站直了身子。
“明允!”他喊了一聲,朝江明允走去。
追求前夫,要學會耍賴和粘人。
江明允看向他,處變不驚地停下腳步,淡淡說道:“你頭上落了葉子。”
“哪裏?”羅軒擡手撥了撥頭發。
“頭頂。”
他又靠近一步,充滿希冀地望着江明允,對他說:“你幫我拿下來。”
“算了,讓它待在上面吧。”江明允越過他,前往斜對面的停車場。
羅軒努着嘴跟在他身後,下垂眼委屈極了,“明允,你為什麽對我态度這麽差?你是不是只愛我哥,不愛我?你是不是因為我占據我哥的身體,所以不想理我?”
“鄧羅轶,別再糾結這個問題了,你的精力應該放在應對半個月後的聽證會上。”
在聽證會,安裏CEO必須接受多位議員的質詢,屆時,可能遇到各種刁鑽的問題。
“怎麽應對?你教我。”
他趁江明允開車門之際鑽進副駕駛,飛快系好安全帶,眨眨眼,對冷眼看他的江明允露出一個弱小可憐的笑臉。江明允将手伸向他,他縮起了脖子,以為江明允要趕他出去,然而江明允只是從他發間拈起那片落葉,丢出窗外。
“你的智囊團不是擺設,你問他們怎麽應對。”江明允似乎不想跟他多說話。
Advertisement
“我不想聽他們講話,只想你來教我。”
他說話像在撒嬌,那軟軟糯糯的語調甜度爆表。江明允半天沒找到自己反對的聲音,他木着臉,假裝在專心開車。
車駛出大學,江明允問:“你不問我去哪兒,就上我的車?”
羅軒篤定地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你車還停在研究所外。”
“會有人。”他把嘴邊的話吞回去,事實上,保镖會把車開回別墅,“明早你将我載過來,我把車開走。”
羅軒不可能僅有一部車可用,他擺明是賴上了他。江明允冷漠地開車,一路都沒再跟他說話。
拐過一個弧形的彎,他将車停在自家隔壁,說:“下車。”
“我不。”羅軒抓緊安全帶,擺出一副誓死不從的架勢。
江明允解開安全帶,下車,打開副駕駛車門,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他俯身探進車內,在羅軒的頑強抵抗中解開他的安全帶,兩人雖然沒有親密接觸,但貼得很近,睫毛都能看清,羅軒聞到他身上那種說不出來的好聞的氣味。
他撈起他的腿彎,另一只手臂扶住他的後背,要将他從車裏抱出來。
“不!你別把我扔在門口!”
羅軒抓住座椅不放,五官皺成一團,別墅裏的保镖見狀沖出來,羅軒連連嚷道:“別讓他把我抱出來!快!快!”
保镖來得突然,江明允一時還在跟羅軒糾纏,被人從背後往裏一推,直接倒向了車裏,臉正好埋進羅軒懷中。
江明允愣了幾秒,才撐起手臂遠離羅軒。羅軒仔細觀察他的面部表情,見他抿緊嘴唇,心頭泛起洶湧的波瀾,他貼過去吻上他的唇。江明允眼睛睜大,往後仰,他擡手壓住他的後頸。
舌頭頂不開牙關,他舔了舔他的唇,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嗔怪了一句,“假正經。”
江明允唇抿得更緊了,他迅速關上車門,沒理旁邊一衆保镖,将車開回自己家。
“反正我哥沒有我的記憶,我在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我哥在的時候,我們就分開,好嗎?我家都搬到你隔壁了,辦事很方便的。”
“閉嘴。”江明允把車開進車庫,燈光自動開啓。
密閉空間裏,他盯着江明允通紅的耳朵,說:“我想你了。”
聲音輕得如一陣風,拂過江明允耳鬓的碎發。
江明允躲開他,去開車門,他動作飛快地扯住他的領帶,強迫他回頭。
“你有沒有想我?”
他親吻江明允凸起的喉結,慢慢地吻過他頸側的青筋,吻他的下巴,再是唇。多少深情厚誼、缱绻纏綿,他仍然撬不開他緊閉的牙關。
熱情冷卻了,羅軒滿目愁怨,江明允垂下眼,說:“我不會碰你,你要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現在就走吧。”
他這句話說得好像羅軒想幹那檔子事,才來找他。
瞬間,羅軒就紅了眼,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如果現在你面前的是我哥,你會說這種話嗎?你仗着我喜歡你……就這麽輕賤我……”
江明允完全沒有輕賤羅軒的意思,他只不過想讓他別再撩他,口不擇言,不小心把話說錯了。
他糾結着伸出手,抹去羅軒眼角的淚,“對不起,洛,我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你別趕我走。”
“好,我不趕你走。”
羅軒目的達成,漸漸停止落淚,跟着江明允走進房子。貓在他腿邊蹭過來蹭過去,還記得他。江明允打開一個貓糧罐頭,它聽到動靜,撒丫子奔向進食地點。
“我們吃什麽?”羅軒問。
“你想吃什麽?”
“家裏有什麽食材,我做給你吃。”羅軒洗淨雙手,打開冰箱,空空如也,找不到半點能吃的東西。他摸過竈臺,指尖感覺不到一絲油膩,幹淨得像剛裝修好的新房。
“你不做飯,吃外賣嗎?”羅軒埋怨江明允不好好照顧自己。
他一個電話讓仆人送來兩大包東西,撸起袖子,獨自在廚房裏鼓搗。鍋裏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泡,他把泡發洗淨的木耳撥進去,焯水,準備待會兒做個涼菜。烤箱叮一聲,甜點烤好了,空氣中彌漫着甜滋滋的奶香味。
當初他被江明允撿回家的時候,連菜都切不好,黃瓜片能切成手指的厚度。江明允從沒要求他做什麽,只要他別到處亂跑。他不想做個總被江明允照顧的累贅,于是跟着電視裏的美食頻道學做飯,在他燒糊了兩次鍋以後,終于做出了能吃東西。
羅軒敲書房的門,說:“明允,晚飯做好了。”
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旁,即使相對無言,朝夕相處的親密感也在每一次呼吸每一寸皮膚中複生。羅軒說要吃魚,盛魚的盤子在江明允那邊,他伸直手臂也夠不到,江明允用筷子刮下魚肚子上的一塊肉,挑去刺,蘸了點湯汁,放進他伸過來的碗裏。
他吃完還要,江明允擡眼瞅他一下,無言地重複剛才的動作。
江明允沒有全依着他,他洗了澡,頭發幹到不滴水的程度,爬上了江明允的床。江明允起身躲去客卧,還從裏面把門鎖了,他敲不開門,回去霸占着江明允的床,被子裏的柔軟和溫暖染着熟悉的氣味,就像是江明允的懷抱。
別看羅軒心很大的樣子,臨近聽證會的那兩天他簡直如坐針氈。議員要質問他,記者要采訪他,Edmund給他整理了四五頁紙的稿子,且不說羅軒做過電療後記憶力衰退,就算他能把稿子記得滾瓜爛熟,現場肯定會遇到許多不可預測的情況。
“安裏收購移動通信基站設備老牌制造公司高信,獲取了高信占有的20%市場,解釋。”江明允放下熱氣騰騰的茶杯,坐在他對面。
羅軒稍微一想,說:“高信占有的市場沒到20%。”
江明允平靜地看着他,“這個沒影響。”
“高信的基站芯片只能做到5nm,技術相對落後,管理層決策失敗,導致資金鏈斷裂,高信從一衆意向公司中選擇了安裏。我們既能為高信提供資金,又可以跟它共享技術,還承諾不會大規模裁員。安裏收購高信是正常的市場行為,當時,政府并沒有對這場收購提出異議。”
“洛,壟斷是結果而不是過程,你把收購高信的過程描繪得再正當也無濟于事,議員關注的是安裏的市場占有率。”
羅軒咬指甲,“會議室裏有個人跟你說的話差不多,他讓我強調安裏對市場的影響利大于弊。”
“你為什麽不聽?”江明允拉下他的手,不讓他咬指甲。
“我聽了!我還沒說完呢,我做點鋪墊,之後解釋安裏的市場占有率。”他咬不到指甲,咬自己的嘴唇。因為江明允方才評價他的回答跑題,他氣惱地哼了一聲。
他忽而變得興奮,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如果我在聽證會上表現得好,你要陪我吃飯。”
“我不是每天都在陪你吃飯嗎?”這兩天,羅軒一直黏着他。
“不一樣,我們去外面吃。”其實是約會。
聽證會召開這天,議員陸續入席,安裏CEO在下屬的陪同下現身。他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裝充滿禁欲氣息,白襯衣搭配藍紫色領帶又在藍色的平靜中透着紫色的華美。直播的鏡頭已經架設好,他坐在正中的棕色長桌後,前方正對着法官席位,兩側是階梯上升的議員席,身後一排排長椅上坐着觀衆和媒體人。
他朝直播鏡頭展露一個禮貌的微笑,攝影師從機器後探出腦袋,用肉眼遠遠地望了他幾眼。精致的五官與冷白的膚色,他真人要比影像好看,即便如此,記錄在影像裏的那一笑也足以驚豔衆人。
行政法官莊嚴地走入大廳,全場起立。
江明允在課上提了個問題,學生思考的時間,他在發呆,一個男生自動開始回答,說話聲使他回神,他擡腕看表,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
羅軒從來沒有一次性說過這麽多話,他說話說得口幹舌燥,同時又因緊張排出汗水,浸濕領口。他感覺環境悶熱難耐,左前方第一排的議員正在發言,話筒發出嗡嗡的雜音,這種雜音非常細微,但在羅軒的耳中放大,如同雷鳴。
議員咳嗽一聲,結束了發言。
“對不起,我沒有聽清,能将問題簡要地重複一遍嗎?”他瞥向議員席,有一瞬間,眼神如離弦的箭矢,再一瞬間,鋒利的感覺消失了,他端正坐着,把手拿到了桌面上,松散地交握。
議員不悅地抛出剛剛說過的問題,無非是安裏在移動通信設備領域的市場占有率高,他質疑安裏掌握了定價權。
“安裏未涉足該領域時,一塊基站芯片價格是多少?現在,價格是多少?安裏投入了幾十億美元的研發資金,做到量産2nm芯片,将基站芯片的價格降低到原來的50%。未來價格必然會再降,安裏在源源不斷地投入技術研發資金,只要技術升級,價格就會降低;如果技術不升級,安裏就會自然而然地被市場淘汰。”
他流暢地說着話,不見絲毫卡頓,“您提到安裏的利潤率,我想說的是,安裏是一家公司,不是靠政府撥款的慈善機構。我們為美國創造了三萬多個就業崗位,這三萬名員工需要用工資來供養他們的家庭;我們上游有上千家供應商,這些公司也要盈利才能生存;安裏移動通信産業去年納了三十多億美元的稅款,如果沒有利潤,我們交不出稅。”
“回到市場占有率。”他微微擡起下巴,眼睛深處有勝利的笑意,五官像被精準的機器操縱着,固定在平靜的狀态,“不是安裏壟斷了市場,是市場選擇了安裏。”
這句話振聾發聩,在場所有人都緊緊盯着安裏年輕漂亮的CEO,他好似在發光。
“Jiang,他可太酷了,像個古代的帝王。他私底下也這樣嗎?”同事在茶水間與他相遇,興奮地說起話來。
不久前,羅軒大張旗鼓地宣揚他跟江明允的關系,以至于江明允身邊的人都知道了他有望成為“安裏王妃”。
這種私人問題,江明允不想回答,他笑着說:“你知道了答案,不就剝去了他的神秘,丢失了他的魅力?”
他回到辦公室,才打開電腦,看反壟斷聽證會的全程視頻。
白色的門從內部打開,鄧羅轶在衆人的簇擁中走出聽證會大廳,他松了一下領帶,轉頭對Edmund說:“召集人開會。”
就在這時,Eve迎面快步走來,鄧羅轶還不知道她重新擔任了他的生活助理,正納悶呢,她附在他耳邊,告訴他,Diana心髒病犯了。
早上醒來,Diana的心髒就不舒服,她挂念着今天的聽證會,早飯只吃了幾口,看直播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胸悶、心悸,送到醫院時發生了心髒驟停,幸虧就在急救室外,搶救及時,停止的心髒重新跳動。
ICU病房裏的機器不時發出冰冷的嘀嘀聲,這聲音不存在于自然,高度理性地與心跳、血氧、血壓挂鈎。鄧羅轶以為Diana還在昏迷,實則她是醒着的。
她插着輸氧管,青紫的嘴唇微微張開,蒼白的臉頰和鼻梁上散落着雀斑,像白紙上的墨點子。從前,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有雀斑,雀斑不比皺紋顯眼。
Diana疲憊地看着鄧羅轶,要說話,可聲音很輕,鄧羅轶将耳朵貼在她嘴邊才能聽到。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
鄧羅轶握住她冰涼的手,怕驚擾了她,輕聲說:“媽媽,你安心修養,不用擔心公司的事。”
Diana搖頭,還是要說話,“……你很好……不用……不學他……你很好……做你自己……”
“媽媽,我沒學他,是我。”
機器響了一聲,尖銳地刺進凝滞的空氣中,Diana心跳加速,斷斷續續地說:“……不要學鄧……羅轶……”
“是我。”鄧羅轶眼睛深不見底。
Diana顫抖着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只看着他,不說話了。
鄧羅轶離開醫院時,街燈已然灑下光芒,光芒外的黑暗無窮無盡。Eve提醒他今晚和江明允有約,他仍舊沉思着,好像沒有聽到Eve說話。
他讓司機載他去老宅。
江明允感覺到聽證會後半部分的羅軒變了,當他用傲慢的眼神說出“不是安裏壟斷了市場,是市場選擇了安裏”這句話時,江明允确定他是鄧羅轶。
他開車回家,不打算赴今晚的約,他知道鄧羅轶不會将這個約定放在心上。然而他中途還是更改路線,去了羅軒發給他的地址,是一家日料店。
七十多歲的壽司大師今晚只接待兩位客人,他等來了一位,另一位遲遲不來,他痛惜魚腌過了時間就失去了鮮味。
老人說了一句日語,年輕的學徒從旁翻譯,“客人開始用餐嗎?錯過了時間,味道就不鮮美了。”
江明允歉意地搖頭,要了一壺清酒。
鄧羅轶在童年居住的房間裏翻箱倒櫃,他找出一堆玩具和畫冊,從更衣間的鞋櫃裏翻出了照片。
相框完好,本應該擺放在床頭櫃上面。照片裏,年幼的鄧羅轶坐在野餐布上,咧開嘴笑,牙還沒有長全,幼态可愛。Diana側着腿坐,一只手撐着草地,另一只手好像正要去觸碰鄧羅轶,她滿頭金發在陽光下如金銀絲線,臉上有柔和的光輝,像畫像上抱着孩子的瑪利亞。
沒有鄧安,可以猜測拍照的人是他。
他在照片中的鄧羅轶身上看到了不屬于自己的特征。
作者有話說:
兩級反轉!
前文鄧羅轶的夢境和回憶中有沖突。夢境中是羅軒問鄧羅轶“為什麽不跟他們玩”,而回憶中是鄧羅轶問羅軒這句話。
人格分裂症一般分裂的副人格比主人格強大,起到保護主人格的作用。(個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