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雙生
日料店打烊了,霓虹的招牌如吉原街上盛裝打扮的舞女,江明允胳膊上搭着外套,微有醉意,解開了領口第一顆扣子,站在路邊等代駕趕來。
一輛車碾過落葉,停在他面前,江明允将眺望遠方天幕的視線收到近前,後座車窗緩緩降下。明暗在車內分割開來,他的下半張臉浸在霓虹的光中,精致的鼻尖轉向江明允。
“壽司味道怎麽樣?”他問。
江明允搖了搖頭,“不知道。”
“上車。”
江明允恍若未聞,動也不動。鄧羅轶傾身,霓虹光籠罩了他整張臉,那雙慵懶的桀骜的眸子又開始散發蠱惑人心的魔力。
“你等到這麽晚,難道不是等我嗎?”他牽動嘴角露出個近似笑的表情,眼睛沒笑,“上車。”
靠近火會感覺溫暖,觸碰火卻會被灼傷,對江明允而言,鄧羅轶無疑是一團火。他做了飛蛾,坐進了鄧羅轶的車。
兩人都在沉默,司機更是沉默得像個假人。車窗外路燈灑落的光在深色正裝上流動,忽明忽暗,鄧羅轶的藍寶石袖扣閃動針尖似的光芒。
江明允問:“去哪?”
“海城。”
這輛車開往機場,前方已經能望見機場建築。一架客機剛起飛,紅綠白三色航行燈在暗夜中閃耀,飛機龐大的身軀掠過低空,迅速爬升高度。
“不行,我的貓還在家。”江明允空腹喝了太多酒,此刻感到頭暈。
“我會派人照顧它,告訴我你家的密碼。”
江明允把房門的密碼告訴了鄧羅轶,鄧羅轶給Eve打去電話,讓她照顧江明允的貓。
“你去海城不帶你的助理?”他擡起靠近車門的手按壓自己右側的太陽穴,頭暈,想不通現在是什麽狀況,一切都突兀得像一場夢。他難以預測這是一場美夢還是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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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羅轶說:“我只帶着你。”
更像一場夢了。
車暢通無阻地駛進私人飛機的停機場,開上機場跑道,在一架飛機的登機梯前停下。
鄧羅轶上了飛機徑直走去餐廳,他也沒有吃飯,他們今晚約的這頓飯注定要在飛機上解決了。
飛機升空時氣壓變化,耳膜産生輕微的不适,江明允靜默地坐在餐桌旁,看着對面的鄧羅轶埋頭吃東西。他看起來很餓,食物嚼幾下,囫囵地咽下去,繼續往嘴裏塞。
“Roy,別吃了。”
鄧羅轶根本不是在吃東西,而是在發洩。
他吃完了盤子裏的所有東西,用餐巾擦擦嘴,對江明允說:“你困了沒?困了就去睡覺吧。”
“先告訴我為什麽去海城,為什麽要帶着我。”
“我要知道我是誰。”鄧羅轶往後仰,恹恹地靠着椅背,眼睛彎了起來,笑道,“……我覺得我應該需要你。”
江明允許久沒有眨眼,怔愣地看他,而後移開眼,陷入沉思。
一直到鄧羅轶母親的墓前,江明允還未消化完鄧羅轶的話。
鄧羅轶的真實身份是羅軒?
巨大的疑團盤踞在鄧羅轶身後,延伸向十幾年前的夏天,就誕生于這座城市。
今日并非節慶,墓園裏冷清無人,鄧羅轶空手而來,什麽也沒帶,兩年前羅軒帶來的花束早已歸于塵土。他蹲下,伸手拂去墓碑照片上的灰塵,照片中的女人與他明顯有血緣聯系,眉眼間掩不去的相似。
她死在那年夏天後的第二年,胃癌,生命中最後的時日大口大口地吐血,吃不下一點東西。即便她已如此凄慘,鄧羅轶仍不能原諒她。若她經得住誘惑,沒有出軌,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當年羅曉媛帶着羅軒租住的舊樓房已被拆除重建,寬平的街道,巷口遮天蔽日的梧桐換成了晚櫻,冬天,櫻花樹纖細光禿的枝條開不出花朵,枯守着寂靜的小區。
鄧羅轶透過車窗瞧了那片區域一眼,轉頭對江明允說:“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要用催眠喚醒藏在腦海裏的記憶,為此找到了杜城春。
“這次是鄧羅轶吧。”杜醫生做了個手勢請他坐。
鄧羅轶坐下後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催眠不适合你這類病人,外界的心理暗示會使你自身更加混亂。”
鄧羅轶堅持,“我想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
杜城春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江明允,希望他能阻止鄧羅轶。江明允面容沉靜,明白鄧羅轶心意已決,他沒辦法阻止他,所能做的唯有陪伴。
“有事叫我。”江明允看一眼鄧羅轶,猶豫片刻後,他走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鄧羅轶躺在治療床上,光線适宜,環境安靜,耳畔傳來杜醫生溫柔的聲音,引導他放松。
他在墜落,落向記憶深處,時間開始瘋狂地逆向流動。
音樂會開始前,他找到位置坐好,不經意間發現江博士坐在他左前方。他傾身過去要與他打聲招呼,大廳裏的燈忽然全滅了,大提琴低沉的聲音穿破黑暗,前方亮起微芒。
他整理了一下學士服,走向主席臺,從校長手中接過學位證書,Roy·Deng,法學學位,微笑,握手。
場景變換到游泳館,從淺水區游向深水區,水的浮力越來越大,眼前的藍色由淺漸深,泳池底部沉澱着粼粼的波光。
仰頭,他眯起眼直視西沉的太陽,此時正坐在高中體育場的看臺上。同伴遞給他一支點燃的煙,他指間夾着煙靠近嘴邊,吸了一下,煙氣攜帶燃燒後的焦味直刺喉嚨,他咳出煙氣,把煙扔到了腳下。
手指沾滿腥臭的粘液,他摸到一個毛茸茸的冰冷的物體,四面黑暗圍攏,什麽也看不見,他摸索着找出手機,屏幕發出微弱亮光。
「不要叫我媽媽!你不是我兒子!能聽懂嗎?!」她生氣了,他仰起臉看着她歇斯底裏的樣子,一聲不吭。
機場,羅曉媛蹲下來,最後一次将他擁進懷裏,「你要聽話,你爸爸的妻子你見過的,你要叫她媽媽……乖一點……你乖一點我就把你接回來……」
最初,最初的記憶。
羅曉媛帶他從大房子搬進了小房子,他全然記不得大房子什麽樣,僅有大這個印象,比後來的房子要大得多。出租車開不進擁堵的巷口,羅曉媛拖着行李箱,提着行李包,還要分出神來留意他是不是跟在身邊。
路過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時,樹下支着一張桌子打牌的男人們不約而同地停止大聲喧嘩,打量他們。
附近的小孩都不跟他玩。
「我媽說了,你媽長了一張狐貍精的臉,肯定是給人當小三,被趕出來了,還帶着個拖油瓶。」
「我媽也這麽說。」
他們七嘴八舌,吱吱呀呀,他哭着跑回家,羅曉媛将他抱在膝上,安慰他還有幾天他哥哥就來了,他可以跟哥哥玩。
然而幾天是個虛數,不是确數,時值春末,離盛夏還要好久好久。
羅曉媛找到了工作,白天上班時就把他鎖在家裏。白天他會看電視,會趴在窗口偷看小孩們玩鬧,桌子上有飯,他餓了或無聊了就吃幾口。住在對面的一個獨居老太太問羅曉媛為什麽不送孩子去上學,她說要把他送去美國,在國內的這兩天就不送他去幼兒園了。
實際上是沒錢,羅曉媛把幾家幼兒園的宣傳冊攤在桌上,對比了半天,最終胳膊肘撐着桌面,擡起雙手抵着額頭,藏起躁郁的臉。
羅曉媛總是滿足鄧羅轶的要求,哥哥指着櫥窗裏的飛機模型,她掏出錢包,把錢仔細點了點,換來一盒模型零件。
鄧羅轶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說明書,開始拼模型。他湊過去,伸出手摸一下機翼,鄧羅轶把零件攏了攏,推到遠離他的地方。
「我的。」
他們雖是雙生子,但過的是獨生子的生活,家裏萬千寵愛于一身,獨占意識很強。
「是我媽媽買的。」
「買給我的,就是我的。」
他感覺媽媽更喜歡哥哥。
兩人打了起來,羅曉媛把他們拉開,許諾之後會給他買個一模一樣的玩具。小孩子不記仇,前一秒還打得不可開交,下一秒就能和好如初。
她最終也沒有給他買個一模一樣的玩具,但他早就把這件事抛在了腦後,開開心心地當鄧羅轶的小跟班。
有鄧羅轶在,他就不總是一個人玩了。
「喂,你怎麽不跟他們玩?」鄧羅轶也被窗外的嬉鬧聲吸引。
他想一想,蠻不在乎地說道:「他們?他們是一群幼稚鬼。」
鄧羅轶手一撐,利落地爬上窗臺,翻到窗戶外面,跳下去,落地後招呼他出來。
他趴在窗臺看着鄧羅轶,搖搖頭,不敢。
「笨蛋,我拉着你。」他踩着一塊石頭,向他伸出手。
領頭的男孩說:「原來有兩個拖油瓶,長得還一樣。」
小孩們都在笑。
一個女孩指着鄧羅轶的臉頰,「不一樣,他這裏有一個小黑點,你們仔細看。」
鄧羅轶問:「你們笑什麽?」
「你管我們笑什麽,你媽是狐貍精!」領頭的男孩做了個鬼臉,朝他們吐舌頭。
鄧羅轶氣勢洶洶地往前走,他害怕,緊緊拉住鄧羅轶的手。鄧羅轶俯身撿起一塊小石子,瞄準領頭男孩的腦袋,扔了出去,正中男孩額角。
對方人多勢衆,鄧羅轶拉着他跑,小孩們在背後追他倆。風呼呼吹過耳朵,所有景物都在往後退,心跳強有力地敲着鼓。巷子太多了,七拐八繞的,他們跑到一處荒地,雜草叢生,草能長到成年人膝蓋那麽高。
「哥哥,我跑不動了。」話音剛落,他踩到一塊石頭,崴到了腳,疼得他冒出眼淚。
鄧羅轶讓他坐下,周圍的草叢比他高,「你躲在這裏,別出來,我回來找你。」
他一直等鄧羅轶回來找他,腳踝不疼了,胳膊和腿上被蚊子咬了很多紅腫的疙瘩。陰沉沉的天要開始下雨,羅曉媛在草叢裏找到了他。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為,因為他把哥哥弄丢了,所以媽媽要把他賠給哥哥的媽媽。
「……媽媽……我錯了……媽媽……你別把我送走……」他抓着羅曉媛的衣服,在機場的大庭廣衆之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羅曉媛蹲下來抱着他,「你要聽話,你爸爸的妻子你見過的,你要叫她媽媽……乖一點……你乖一點我就把你接回來……」
高大的白種男人将他豎着抱了起來,朝登機口走去,他的手越過男人的肩膀,想要抓握什麽,「媽媽!」
羅曉媛往前走了兩步,被阻擋在登機口外,眼淚浸濕了她整張臉。
他聽不懂所有人講話,別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他變成一個傻子和啞巴,只會瞪着眼露出迷茫的表情。盡管如此,他能覺察到鄧羅轶的媽媽不喜歡他,她很忙,經常不在家,有時連續幾天都看不見她的人影。她找了個華裔保姆照顧他,然而,那個保姆說發音奇怪的方言,他也聽不懂。
他不想吃水煮的西藍花,保姆将勺子往他嘴裏塞。
最初,他乖乖的,見了Diana會叫媽媽,媽媽一詞的發音中外極其相似。
「不要叫我媽媽!你不是我兒子!能聽懂嗎?!」她激動地大喊大叫,眼睛通紅。
他聽不懂她說什麽,卻被她的肢體語言吓得不敢動彈。
這裏沒人喜歡他,晚上,他睡在鄧羅轶的房間,縮在鄧羅轶的被子裏,不自覺地想象鄧羅轶怎樣生活。
他想回家。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裏……回家……媽媽……媽媽……」
他又在哭鬧,“媽媽”指的是羅曉媛。
Diana剛回到別墅,她脫掉外套,瞥他一眼,保姆将他的話翻譯成英文。她走近他,身上香水的氣味寒涼,「別哭了,她不要你了。」
保姆用發音奇怪的方言重複這句話,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他已經能聽懂一些她說的漢語。
「你胡說……你是壞人……媽媽……」
Diana不再管他,放任他哭鬧,反正別墅足夠大,能把他的哭聲變小。
等他能磕磕巴巴地說英文了,司機将他送到學校,他用的是鄧羅轶的身份,學校不是鄧羅轶原先上的學校。
內向的學生在學校裏最不受歡迎,而且他不是白人。一到學校,他把包放進儲物櫃,就聽見背後有人學他說話,結巴的,僵硬的。
他們故意說給他聽,笑話他,他低下頭,快點走開,不跟任何人說話。
別人将他孤立起來,他也将自己封閉在小世界裏,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怪胎。
夏令營的時候,沒有人願意跟他睡同一個帳篷。他早早睡了,半夢半醒之際感到後頸癢,迷迷糊糊地用手去撓,滿手黏膩,就像腐爛的漿果流出來的汁水,一股腥臭味。他找到手機,按亮屏幕。
他尖叫一聲,以最快的速度爬出帳篷。帳篷外的人等着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将手電筒的光束怼到他臉上,他被吓哭了,幾個捉弄他的男生大笑。
有人趁他睡覺,往他帳篷裏扔了一只死貓。他慌亂中只看到大致的形容,那貓腐爛了,肚子陷下去,口部和眼睛被膿血覆蓋。他的身上也沾了膿血。
他跪坐在地上哭,低着頭,沒有聲音,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上。
「誰幹的?」他突然擡起臉來。
「誰幹的?!」
沒人理他,他們都在笑,笑他像小女生一樣哭鼻子。
他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到河邊撿起一塊石頭,這石頭沉甸甸得壓手。他走回營地時,捉弄他的團夥已經散了,他迎面走向其中一人,他記得他的臉,就是他拿手電筒照他眼睛。
「不知道誰把貓扔進我帳篷裏沒關系,你只要記住,是我打了你就好了。」
說完,他攥着石頭砸向對方的腦袋,動作迅速而狠厲。
「我,Roy·Deng。」
他扔掉帶血的石頭。
仿佛把人生重新經歷了一遍,鄧羅轶睜開眼睛,久久回不過神來。
江明允出現在他眼前,關切地想要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他是否安好。
催眠結束後,鄧羅轶睡了将近兩個小時,他昏睡的這段時間,江明允一直站在床邊守着他,等他醒過來。
“幹嘛,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我?”鄧羅轶坐起身來,笑了一下,笑容少見的清淺。
江明允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面部有些呆,“什麽眼神?”
他皺眉思索,“嗯……就好像怕我醒來會崩潰。”
“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鄧羅轶站起來,拿過外套穿上,“我是羅軒。”
江明允平靜地說:“你認為你是誰不重要,即使存在認知偏差,你就是你本身。”
“也對。”
不管他是鄧羅轶,還是羅軒,他就是他。
下午有雨夾雪,行人裹在羽絨服裏撐着傘,急匆匆地走過斑馬線,江明允一邊開車一邊問他接下來的計劃。
“我要在這裏待幾天。”他觀察着這座城市。
“住哪兒?”江明允問。
鄧羅轶的目光落在江明允側臉,“你海城的房子賣了嗎?”
“沒有。”
後院的花草都是他們一起種下的,怎麽舍得賣。
“那就好。”他說了一句語意不清的話,讓人猜不透他的意思,到底去不去住那棟房子,沒有個準話。
江明允載着他在路上閑逛,過了許久,他問:“去嗎?”
鄧羅轶說:“去啊,還有多久能到?”
“你不要勉強自己。”江明允神情凝重,把車停在路邊,“羅軒他。”
鄧羅轶打斷他的話,緩緩向他靠近,“你很怕我欺騙你感情?”
江明允轉過臉來直視他,忽然啪的一聲解開安全帶,握住他的後頸,将他推向自己。
鄧羅轶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磕疼了。作為反擊,他咬了江明允側頸一下,咬完主動抱住江明允,“我才不會勉強自己。”
“已知他愛你,我是他,結論是……我愛你。”鄧羅轶第一次跟人說這樣肉麻的話,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別扭地把江明允推開,恢複到高冷的狀态。
“你轉變得太快了,我确實很害怕。”怕這是一場愛情的錯覺。
他笑了笑,垂下眼簾,“我确實對感情很遲鈍,或者說我很冷血……Diana現在還在ICU病房,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痛苦,在我母親的墓前,我同樣沒有太大的情感波動。我沒有愛過人,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東西。我的感情,我一切細膩的柔軟的東西大概都放在羅軒那裏。你不用害怕,我離不開你的。只要真正的我醒來,我就想見到你。”
“與其為我是不是愛你而煩憂,倒不如擔憂一下羅軒。我之前說過,他占有欲很強的,我跟你在一起,他一定要鬧。你倆要是鬧掰了,可真就笑死我了。”
鄧羅轶捏一捏江明允的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眼神穿透力十足。
“他為什麽會這樣?”他握住鄧羅轶的手腕。
“因為他被抛棄過啊,所以要把自己在意的人攥在手心裏,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偷走。”鄧羅轶話鋒一轉,“放心,對你來說,他很好哄的。”
江明允發動汽車,說:“我們回家。”
“我不走了,我要待在海城。”他蹦出這樣一句話。
江明允一個油門踩下去,差點追尾。
“洛!”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完結的,總感覺缺了點什麽……我還是再寫點吧……
無縫銜接新文《永無寧日ABO》,希望大家能去瞧一瞧,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