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山4

子母鬼确實是死了,屍體在一個山洞裏,離昨夜謝逢殊跟丢的地方不過百裏之遙。屍身幹癟,似是被吸走了靈氣,只有一張皮包裹着骨頭。她肚子被剖開,紅衣與血肉相連,經過一夜已經凝住,變成冷硬的一大塊褐色。

三五步之外,是趴在地上的鬼子,頭部以一個詭異的幅度彎曲着,嘲溪俯身用手碰了一瞬,随即嫌惡地拿開。

“也死了。”

看起來是在毫無防備之時被一擊斃命。

三人站在山洞裏對着兩具幹屍面面相觑。

昨夜謝逢殊問子母鬼法器時對方立刻猜到他是仙君,其中必有內情。謝逢殊本想順此查下去。可如今子母鬼一死,謝逢殊下山來遇到的第一個線索就此斷了。

但事已至此,他倒想得開,只當自己運氣不好。

只是命盤得慢慢找了。

謝逢殊輕嘆了口氣,對着绛塵和嘲溪一拱手:“多謝兩位相助。”

嘲溪抱着手倚在山壁之上,冷冷答:“要不是關乎明鏡臺,誰要幫你。”

一旁的绛塵未曾答話,他眼睫輕垂,單手對着眼前子母鬼的屍體做了個偈,日光從山洞外投到他半邊臉上,照得他眉目深邃。

一時間幾人都安靜下來。

謝逢殊看着绛塵對着屍身行完禮,心裏忽地有些觸動,剛想說句“修者慈悲”,下一刻,便看到绛塵蹲身把手伸進了鬼母被剖開的肚子裏。

謝逢殊:“……!!!”

這和尚怎麽回事!

一旁的嘲溪大概也沒想到,見狀微微站直了身子。

绛塵在兩人目光之下依舊面不改色,右手輕動,似乎在找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手一停,握住一條暗紅色的線,慢慢從鬼母腹中拽出了一個東西。

謝逢殊心下一驚,此時才發現剛才鬼母腹部的血泊之中居然凝着這條紅線,只露出一點線頭,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绛塵直起身,謝逢殊立刻靠近半步看過去,連嘲溪都站近了些。

绛塵拿出來的是一個黑色長形木牌,上面沾滿了血污。大小約莫一指長,半指寬,簡單用暗紅色的線打成結拴着,木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飛的黑鷹,也已經被血浸透。下面還有兩個字,像是名字,卻又不是漢文。

謝逢殊仔細辨別,還在想典籍裏是否有過相關文字的記載,卻聽見绛塵開口道:“巴音。”

謝逢殊一愣:“什麽?”

“木牌上的文字翻譯過來是巴音,是人的名字。”

绛塵手上沾了血跡,按理來說是佛家忌諱,他看起來卻毫不在意:“這是巫褚的文字。”

“巫褚?”

謝逢殊頭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滿臉茫然地看着绛塵。

绛塵一擡眼便接觸到他的目光,頓了頓還是繼續道:“巫褚一族久居西南山中,與世隔絕數千年。族中以鷹為圖騰,骁勇善戰。因為西南猛獸沼澤衆多,族人随身系着刻有名字和圖騰的沉香木牌,以求所信奉的天神庇佑。”

“哦?”謝逢殊眼前一亮,“哪位天神?”

绛塵沉默片刻,答:“蚩尤。”

“……”謝逢殊也默然了。

他原以為是如今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去找找線索,沒想到是這位差了萬千年的老祖宗。

上古時期,炎黃二帝與戰神蚩尤一戰驚動天地,後二帝受女娲相助,誅殺蚩尤于涿鹿,至此統一人界,已經是數萬年前的老黃歷了,如今前人皆已作古,謝逢殊還能上哪兒找去。

绛塵也不再開口,似乎想把手裏的木牌遞給謝逢殊,剛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去。

剛準備伸手去接的謝逢殊:“……”

他擡頭看着绛塵,一臉疑惑,對方卻如同沒有看到,只道:“但這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自修行以來便沒出過須彌,已不知外面的天地。”

即便這樣,謝逢殊也已經對他另眼相看,虛心求教道:“敢問大師已經在貴地修行多少年?”

绛塵一頓,答:“七百年。”

語音剛落,後面的嘲溪發出一聲嗤笑。

謝逢殊如遭雷擊:“……多少!”

七百年!!

七百年對于人間不是小數,已經可使東海揚塵,滄海桑田。修行看重資質,即使靈根稍有欠缺,只需潛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夠數了,不知眼前這和尚從哪再折騰出兩百年——且還沒飛升。

重點是,七百年後,誰知道那個巫褚族還在不在了。

但謝逢殊轉念一想,又覺木牌上的文字總不會騙人,至少能證明現在還有巫褚族人的存在。

但據和尚所說,巫褚族與世隔絕數千年之久,為何會忽然出山,用來祈福的木牌又為什麽會在子母鬼的肚子裏?

從山洞回寺的路上謝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收回心神看向绛塵。

這個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

佛教修行規矩極為嚴苛,需斷十重四十八輕戒,再習得五乘,證得四果後等一朝頓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這和尚七百年不得飛升,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天資愚笨,修行不成。

但對方博識多聞,既知山精鬼魅,也知人間風物。法術雖未見識過,但可乘奔禦風不落謝逢殊之下,估計也還勉強看得過去。

二則更嚴重點,這和尚犯了十業之一。

若是這和尚犯了業,倒說得通了——不然怎麽會七百年還滞留于世,大半夜的還有石佛顯靈,問他是否知悔?

但謝逢殊一擡眼,見對方隔世絕塵的眉眼,心裏的猜測又搖搖欲墜。

這麽一個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簡陋如此,還能上哪犯業去?

謝逢殊想來想去,最終還是覺得,大概是對方沒什麽佛緣,入不了三世諸佛的法眼。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寺,沙沙竹葉聲中,绛塵看向謝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謝逢殊冷不丁被一問,下意識回答:“去西南。”

“去找那木牌的主人?”

“正是。”

绛塵頓了頓,不帶感情地客觀評價:“無異于大海撈針。”

謝逢殊又何嘗不知道呢。他苦笑一聲,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樣法器失竊,恐有大險,就算是大海撈針,我也得下海撈去。”

绛塵反問:“是你弄丢的?”

“呃,”謝逢殊一愣,“那倒不是。”

绛塵:“那和你有什麽關系?”

……說好的佛修割肉喂鷹,普度衆生呢!

但丢開最後一句,謝逢殊心知绛塵說的也不無道理,自己幾百年沒下過凡間,方向感又奇差無比,來時差點連東隅都沒找到,更別說如今還要去西南山林找個人。

要是沒有绛塵,他連那木牌是什麽都不知道。

啧,難辦。

可偏偏謝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鳴珂那小屁孩兒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別是那個永遠和自己不對盤的裴钰知道了,自己這張臉還往哪擱。

他一邊皺眉一邊向前走,擡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長。

霎時間謝逢殊靈光一閃,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脈。

這有什麽難的,我把這和尚帶着一起上路,不就方便多了!

謝逢殊豁然開朗,感覺所有問題就此迎刃而解了。他幾步跟上绛塵,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如修者與我一起出山吧!”

绛塵剛推開法堂的門,聞言手上動作一停,回頭看了一眼謝逢殊。

他面無表情,謝逢殊卻莫名有些心虛了,才發覺自己有些唐突,連忙道:“事關重大,勞煩修者。”

“我修的是苦道,不該入世。”绛塵語氣平靜無波,“你還是回去吧。”

說完,他重新踏入法堂。

謝逢殊哪能輕言放棄,緊緊跟在绛塵身後。

“修者,你再考慮考慮,就當為了天下衆生積德行善……”

他像個蜜蜂似的嗡嗡個不停,圍着绛塵打轉。對方卻置若罔聞,坐在蒲團之上,又将左手的珠串取下,在手中一顆一顆撚轉兒,一副要入定參禪的意思。

謝逢殊也跟着坐了下來,左一句“绛塵修者”,右一句“绛塵法師”,還喊得抑揚頓挫,邊叫邊歪頭去看绛塵的神色。

謝逢殊此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得過且過,天塌下來都懶得眨次眼。有時遇事執着起來又到了招人嫌的地步。譬如此刻,叫魂似的一聲接着一聲,十幾聲了連語氣都不帶重樣的,比半夜裏會動的石佛還煩人些。

绛塵大概也覺得煩了,等謝逢殊喊到第十七聲,他終于睜開眼。

謝逢殊正用手撐着腦袋偷看他的臉色,猝不及防被抓了個正着,頗有些尴尬地直起背,輕咳一聲,語重心長。

“修者在此苦修七百年卻依舊不改心志,實在讓人敬佩。但我聽說當年菩薩低眉,因見衆生皆苦而生大慈悲心,願佑世間萬物生靈離苦得樂,因此一朝飛升成聖。”

謝逢殊道:“如今天界法器被妖魔所竊,若因此生禍,人界必然首當其沖。修者即是佛修,慈悲為懷,難道只渡己不渡人嗎?”

謝逢殊這番話聽起來字字懇切,绛塵聽完,擡眼注視着謝逢殊。

對視之間,謝逢殊才發現,绛塵的眼睛是稍淺的琥珀色,在日光之下通透如琉璃,又被密長的眼睫擋了些許,顯得透淨無塵。

更顯清冷寡情。

仿佛萬千世事統統不入他眼。

不知過了多久,謝逢殊聽到眼前人開口,聲音低沉,寒如寺外冬雪。

“我雖修佛,卻無慈心。既不渡自己,也不渡衆生。”

绛塵迎着謝逢殊一臉錯愕的神色,眼中毫無波瀾。

“仙君請回吧。”

作者有話說:本文的神話傳說和佛家知識都為劇情服務,在原有基礎上瘋狂胡編,切勿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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