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5

一個修了七百年佛,卻沒有慈心的和尚?

可信嗎?

謝逢殊躺在萬古春的枝桠上,一只手枕在腦後,另一只手閑得慌似的去拽一枝探到身前的花葉。

昨日绛塵說了那段話之後,便自顧自閉目參禪,任憑謝逢殊在旁邊轉來轉去,別說再開口說話了,連眼神都欠奉。

謝逢殊好聲好氣地勸了許久,從當年佛祖割肉喂鷹說到天下蒼生黎民,說得自己都快遁入空門了,對方依舊連點反應都沒有。彼時已經是三更天,又有一個端坐蓮臺,持花帶笑的石佛活過來,問的還是那一句:“绛塵,你可知悔?”

謝逢殊當時一肚子火,還沒等眼前的绛塵開口,扭頭先沖着那浮雕回道:“今晚還不悔呢,明日請早吧你!”

石佛似乎被謝逢殊這一嗓子吓住了,既沒再問餘下的兩遍,腦袋又沒轉回去,就那麽卡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兩人,時不時還往下掉點石牆的灰塵。

绛塵撚珠的手頓了片刻,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一顆一顆撥過。

石佛還說上三句話呢,這人真是連石頭都不如。謝逢殊心中火起,徑直出了法堂,把門重重關上,留着那塊不可雕的朽木繼續念經。

等關門聲重重一響,那石佛才似乎被吓醒了:“他他他——”

绛塵依舊閉着眼,沒有搭理他,石佛停頓了片刻,似乎終于清醒過來了,長喝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這一聲佛偈悠長渾厚,聲音剛落,三面石牆之上,三千諸佛突然都動了起來。

不管是坐是卧,是笑是怒,他們的身體神态沒有變化,頭顱卻一齊慢慢偏向绛塵的方向,将目光投到法堂中央坐着的那道素白身影上,有的念着佛號,有的小聲相互議論,語氣或驚或怒。

原本安靜的法堂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話語聲和石頭轉動時咔咔的響動,一時間熱鬧非凡。

绛塵終于睜開眼。

他沒有去看三千神佛裏的任何一位,只是看着案臺上的那盞長明燈,淡淡道:“借宿之人,已經走了。”

他說的是謝逢殊,諸佛聲音小了些,卻還未停息。绛塵皺了皺眉,輕聲道:“諸位。”

他聲音不算大,卻好像一下子蓋住了所有石佛的議論聲。對着三千大大小小的諸佛,绛塵既未驚懼不安,也沒有誠惶誠恐,甚至連動都沒動。他眼神落在燈上,語氣平靜無波。

“噤言吧。”

若是謝逢殊在此,一定會苦口婆心教育他:“你一個小和尚敢這麽和諸佛說話,怪不得七百年還在這山裏。”

但謝逢殊不在,所以他也看不到,绛塵語畢,所有石佛居然都安靜了下來。

他們表情各異,似是還有不甘,卻沒有一個人再開口。随後,三千石佛不約而同地慢慢轉回頭,恢複了以往的姿态面容,又變成了石牆之上冰冷的浮雕。

绛塵脊背挺得很直,一動不動地坐在蒲團之上。法堂重新變得寂靜,绛塵沒有再誦經,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了門外輕微的風聲。

謝逢殊得過且過活了這幾百年,難得有一次脾氣上來了,打定主意要把這個和尚帶走,又暫時不想和對方面對面,在院內溜達了兩圈冷靜冷靜,又發現這連個禪房都沒有,幹脆翻身上了寺前的萬古春,找個位置躺了下來。

他當然不會輕易回去,他剛一出山就遇到子母鬼,那木牌也堂而皇之地放在屍體腹中,除了因為天氣太冷和血凝住了,沒有任何掩飾。

天下哪有這麽巧合的事,傻子都看得出來對方刻意為之。

偏偏謝逢殊好奇心一旦起來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夜裏風雪已停,他透過重疊的花層看着浩瀚星河,心裏的氣不知不覺消散了大半。

他生氣的原因倒不是绛塵不搭理人,只是他是真的想帶走這個和尚。

覺得對方能幫上忙雖說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還因為謝逢殊不知為何,單純地看對方順眼。

非常非常順眼。

可能因為這是他出山以來遇到的第一個人,身上又帶着諸多謎團,讓謝逢殊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特別是聽說對方修行了整整七百年之後。

一盞燈,一座廟,一間刻滿三千諸佛的法堂,就這麽念了七百年的經文,還得等着每天晚上哪個石佛詐屍似的來一嗓子。

謝逢殊只這麽一想,便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難道他就不覺得無趣,不想下山走走嗎?

謝逢殊想來想去,最終還是在萬花錦簇裏長長嘆了口氣。

算了,謝逢殊心道,等明日再勸一勸那榆木腦袋,若是對方執意不願出山,那就我自個兒去。等辦完了事再厚着臉皮跑一趟西方諸天,請哪位佛祖發發善心,收了這個笨和尚,就當本仙君日行一善。

可自己從來沒去過佛修地界,也沒和諸佛打過交道,空有個淩衡仙君的名頭,實際并無實權,也不知對方能不能賣自己面子。

謝逢殊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又靠在樹間睡了一會兒,一晃便到了現在。已是晨曦時分,依舊不見人出來。

他拉不下臉再回法堂,百無聊賴地拉扯着花葉,一不留神力氣大了點,拽下一朵萬古春。

“……”

得,現在這樹上只有一萬九千七百一十六朵了。

謝逢殊有些心虛地四處望了望,正想着該如何毀屍滅跡,忽地聽見了輕微的推門聲。

謝逢殊丢了花翻身坐起,一下對上了樹下绛塵的目光。

謝逢殊率先沖人一笑:“修者早啊。”

對方似乎也沒想到會見到謝逢殊,腳步一停,片刻之後才道:“我以為你走了。”

“哪能啊,”謝逢殊從樹上躍下來,拍了拍衣袍,“我還沒勸修者回心轉意呢。”

绛塵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寺內走去。謝逢殊連忙跟上。

“修者在這山中不覺得無聊嗎?

“修者于山中修行是修行,去人間修行不也是修行嗎?

“天地廣闊,修者要不再考慮考慮?”

謝逢殊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見對方毫不理睬地繞過他進了法堂,登時有些氣結。他這人一沖動便言不過腦,站在院內中氣十足地朝着法堂喊了一聲:“和尚!”

法堂中的人腳步一頓,轉過身看向門外。

謝逢殊裝了幾天淩風傲骨的仙君,終于裝不下去了。他也不進門,只站在門口看着法堂內的绛塵,大聲問:“七百年還不得飛升,難道不覺得長嗎?”

绛塵面色不改,只聽着他往下說。謝逢殊見對方終于肯聽自己講話了,清咳一聲道:“本仙君不才,一百年育靈,兩百年化形,三百年便得道飛升,受封仙位。”

若是鳴珂在這兒,定會跳起來大聲罵謝逢殊句不要臉,但謝逢殊面前的人是绛塵,聽了這麽一串面色依舊毫無波瀾。

謝逢殊說完,清清嗓子接着道:“如今我既然遇到你,便是緣分,願意指點一二,助你早登西方極樂。”

他對着绛塵一挑眉,壓低了聲音:“你不渡己不渡人,那本仙君渡一渡你,如何?”

绛塵此刻才開口:“如何渡?”

謝逢殊看着绛塵,一字一頓。

“修者與我一同出山尋回法器,我助修者飛升。”

謝逢殊說完,內外皆靜。

此時天色還早,院中還有一點清晨的天光,法堂依舊有些昏暗。兩人一個在屋內,一個在院中,于一明一暗之間擡目相對。

绛塵于法堂內看向門外的謝逢殊,牆上三千神佛垂首,此刻他們是堅硬冰冷的石雕,發不出一點聲音,空氣裏只有桌上長明燈燈芯燃燒的細微響動。

他與謝逢殊就在這樣的寂靜裏對視了許久。

最後,绛塵道:“丢了什麽法器?”

都到這個份上了,謝逢殊幹脆地坦白:“星羅命盤。”

绛塵眉心微動。

謝逢殊看到他的樣子,便知道對方知曉命盤的用處。對仙家法器绛塵竟也清楚這件事,謝逢殊倒是不那麽驚異了,只耐心等着對方回答。

绛塵沉默許久,不知在思考什麽,最終道:“巫褚行蹤詭秘,我亦久不入世,是否能尋到還未可知。”

這便是答應了。

謝逢殊大大松了口氣,随即打蛇随棍上:“無妨,就當去碰個運氣。修者打算何時動身?”

“……叫我法名便可。”绛塵大概是受不了謝逢殊一口修者一口法師,他道,“現在。”

謝逢殊下山時本就沒有帶什麽其他的東西,等着绛塵收拾的當口,他終于忍不住湊到法堂的石壁前,大不敬地伸手敲了敲石雕,問:“難道這佛修每天都問?”

“嗯。”

“問了多久?”

“七百年。”

那豈不是從和尚開始修行就問?

謝逢殊疑窦叢生:“那你如今出山了怎麽辦?”

“他們便不問了。”

绛塵似乎也身無長物,只擡手取下了案臺上的燈。長明燈依舊燃着,因為是白天,燭光顯然不及日光明亮,火苗平平穩穩地于中央燃着。

謝逢殊收回手,踱步到他身邊:“你要帶走這盞燈?”

绛塵“嗯”了一聲,輕念了個短訣,那盞燈便消失了。

謝逢殊現在看這個和尚,只覺得對方處處有意思,張口便喊:“绛塵。”

人家剛說了直呼法名,他便順杆而上,毫無負擔地叫出口了。绛塵擡眼,謝逢殊接着問:“你在這山中修行了七百年,這盞燈也點了七百年?”

绛塵輕一點頭。

謝逢殊這下是真的感興趣了,跟在绛塵身後問:“你這盞燈叫什麽名字?”

绛塵已經推開門,日光傾瀉而入,照破一方天地,照得兩人白衣玉華。

他未回頭,只于天光中答——

“涅槃。”

不受諸業果,不困于生死,是名為涅槃。

作者有話說:即将開始第一個副本

同類推薦